于是活着就不再是受罪,而成了盼头。
多新鲜啊。我漠然心道,他们欺辱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咸鱼翻身,将他们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手?
那些加诸我和我生父身上的所有苦痛——
今日,我定要加倍奉还。
至于那些老弱妇孺,平日里与我素来没什么交集。既没有招惹过我,那么……要放过他们吗?
我尚在动摇,灵识忽地震鸣激荡,戾气携磅礴劲势流窜入四肢百骸。
周遭景象蒙上层诡谲红光,那些哭泣的、求饶的、惊惧的面容,在此刻尽数扭曲化作恶鬼凶相,张牙舞爪地要向我扑来。
“……一个不留。”我冷声道,“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吾对他们心软,只会留下祸根。”
语落,天地间万籁俱寂,惟有心跳声响若惊雷,伴随着如鼓点般密集的低语。
“杀、杀、杀……”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至占据我全部思考。
我游走于人堆,揽月枝被幻作锋利刀刃,每次挥动,都会斩下一颗头颅。
鼻尖萦着腥风,瓢泼血浆溅上我的脸、我的衣,又缓而坠向地面,仿若凝聚成海。
我身子兴奋地发烫,心却如坠寒潭,留存片刻的迷惘,但很快地,就被扭曲快意所取代。
云覆玉,你当年赠我揽月枝时,说此物是上品灵器,可任心意变换形态,盼我能将其用于正途……
那么,你知晓吗?
你在九泉之下会知晓吗?
我已背弃对你的承诺,自甘堕落,沦为无耻妖类。而你想保护的苍生,还有这些玄丹子民,最终都会死于揽月枝下。
你若是知晓了,定会后悔罢。
你会后悔当时阻拦眠霜将我扒皮取骨,你会后悔曾经对我循循善诱、悉心教导。说不定,你还会指着鼻子骂我,说半妖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贱种!
不过,我却是不后悔的。
解放天性,肆意为恶,可比做个忍辱负重的好人要快活多了。
云覆玉,幸好你死了。
幸好你死了!
我飞起一脚,将面前跪着的躯壳踹翻在地。
为何说是躯壳?因为我看不清他的脸,也不在意他的长相。他是众生相,他可以是任何人……欺辱过我的也好,无辜受罪的也罢。
反正,皆为殊途同归。
靴底碾上他胸口,揽月枝化就而成的剑尖带了些温存的意味,在他颈间摩挲着。
“放、放过我……求你。”
他在哭啊,他在求我。
那他知不知道?当年被困于玄丹曲屏峰的时候,我也是在心里这样呐喊——
我想说,求求你们放过我罢!我没有对云覆玉痛下杀手,我也不是有意残害那群玄丹子民。
是他们!是他们先要取我的命!
好……就算我自保有错,我也愿意以命相抵来赎罪,毕竟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可你们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偏要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我?
难道半妖天生就低贱?
难道就因我是半妖,所以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都是理所应当?
太不公平。
于是我笑起来,极快活地:“一报还一报,才算公平。”
语罢,剑收,头颅应声而落。
踢开那具烂泥似的身子,我阖目探去,周遭已无活物生息,这才得以散去戻气,神智重归清明。
仅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巫山玄丹已是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空气弥漫着腥臭的锈气,再寻不得昔日山清水秀的好风光。
我面色变换,几欲作呕。
方才的快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只余下一个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漠然地重复着:“看看你,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
我穷凶极恶,滥杀“无辜”,就连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是罪无可恕。
剑下冤魂无数,以后还会更多。
再不久,我或许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变作一个令六界闻风丧胆的怪物。
无所谓了。
既然决意踏上这条不归路,我便要天命都惧我、怕我。
只要结果尽如心意,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不在意,也不关心,更不会后悔。
肩膀搭上一只手,我侧目,明燎眼带担忧,张口欲言。我对他摇摇头,眼角余光避开这幕炼狱景象,问:“华盖在哪?”
明燎道:“方才有妖来报,说华护法与云翳缠斗,难分高下,不慎间竟让云翳抽身而退。护法中伤不轻,需尽快调息,难以久留于此。是以,我们得尽快些……必须赶在仙界动兵之前,寻见昭华。”
事不宜迟,我遣退众妖,只留明燎与我共赴眠水涧。掌风破开水帘,我飞身跃去,脚尖甫落地,便轻声唤:“昭华?”
水声涓涓,连绵如网,轻易就盖过我的声音。
越是步入深处,周遭寒流更甚,雾气结作冰凌,悬于石壁上侧,流映熠熠光华。
直至眠水涧尽头,我仍是没遇着任何人影,却反而瞧见一座用冰雪雕就而成的棺材,左右两端各凿小孔,穿以玉石铁链,置于高台半空。
飘飖轻雾状若青烟,又似花枝藤蔓,编织而成一个巨大的蚕蛹,将冰棺尽数包裹其内。
“……玉簟。”明燎凝神细观,“玉簟冰棺。”
“那是何物?”
“此棺本为死者而制,使之尸身不腐,后有人发觉,若将活物封入棺中,以其生息滋养棺中玉簟,可使入棺者拥有无尽寿命,但代价亦是惨烈——”
“什么……代价?”
“他再不会醒来。”明燎轻叹,“如此得到的永恒,已经并非永恒,而是执念。”
我心神剧震,挥剑斩断玉石锁链,掌心聚风,将直直坠落的冰棺自空中接过,平稳置于地面。
急走向前,待看清冰棺里那人的相貌,周遭吹拂的寒流几欲将我整个人活活冻住。
“你说……”我牙关打起颤,“昭华再不会醒来?”
那双浅灰色的,时而冷傲,时而促狭,时而温柔的凤目,阖作一条如月的线,长睫洒落淡青阴影,更衬得面容莹润白皙,不见任何衰竭之象。
我想去探昭华鼻息。
然而刚伸出手,我蓦然发觉——
方才因犯过杀戒,我那双手分外脏污,与他纤尘不染的姿态相比,我难免觉出些自惭形秽的难堪,与几分不能为人道也的悲哀。
下意识地想蹭蹭衣摆,可就连我那身蓝衣,也早就看不出先前的颜色。旧的血迹溅上,又被新的血迹所覆盖,最后杂糅成偏黑的红。
鼻间除却冰冽的雾,只有铁锈的腥,无声无息地渗透我的皮肉、心脏、灵识……
渗透我的全部。
“昭华,昭华……”
每多唤他一声,多看他一眼,我的难堪与悲哀便深刻一分。
终于,我再难忍受这等煎熬,错开视线:“明燎,你带着冰棺,随我先回一峰寒岫。”
出了眠水涧,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意欲对付仙界截杀,却不料,直到迈入妖界辖境,我都没有见到任何疑似追兵的身影。
此次剿灭巫山玄丹,可谓大获全胜,甚至没损失一兵一卒。
这实在太过顺利,顺利得有些蹊跷。
难道,云杪是以玄丹做诱饵,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我真不明白,我现下已经一无所有,他究竟还想怎样利用我?
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念头甫起,我就觉得头疼欲裂,神智混沌万分,难以继续思考,只道得赶快燃起升霄灵香。
这些……都是小事。
既然是小事,那么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我现在修为大增,待数年后,《玉翼蝶煞》练至化臻境界,届时六界之中又有谁能与我比拟?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为破玉簟冰棺,华盖阅尽奇书,为我觅得良策。
——人界沄洲城,世代供奉宝物映蜃,可破解雾障,引渡迷途行旅,与那失魂心相。
镇城之宝,不可随意外借,只得使些下作手段,譬如去偷,去抢。
明燎劝我慎重,沄洲城乃京都直辖。此行若败露行踪,轻则积怨,重则交战,实为不妥。
升霄灵香犹自燃着,我放任自己思绪与这连缕青烟交织重叠,晃晃悠悠地荡过窗棂,飘向远方。
半晌,我道:“不必再劝,此事我已有定夺。”
行窃,当然是孤身更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