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大了些,已将临邑的屋顶都淹没,挤压下厚厚的瓦灰原色。
这里有一群人,在等马车里的少年醒来,离开这个地方。
一时都很安静,似乎每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就好像别离的千山暮雪,已经扎根在茫茫雪地里。
天地尽白间,远处有一线黑色在靠近。
然后那黑色不断绵长变粗,逐而压过了四处的白色。
兵器发出的冷冽和盔甲的摩擦,似乎把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遮盖掉,朔气传柝,雪境压声。
众人中阿古拉先反应过来,向前几步挡在众人身前。
崔蓁的头脑一白,很快,她有了反应。
前面是重甲兵士开位,中间的木辂车辇,是帝王的规格。
难道,康王今日大婚,已经顺利登上了大宝?
崔蓁后头看了眼那辆马车,马车里还坐着她心心念念的少年。但她或许没有时间再多看他一样了。
做这些事情的这些人都是无辜,所有罪责她可以一力承当。
她踏步朝前,挡在了众人身前。
“崔蓁!”郭恕和王祁喊了一声。
崔蓁没有应,风口倒灌,朝着她脸上刮裂着皮肤。
茫茫白雪间,瘦弱的豆青色一点,阻拦在一支漆黑绵长军队前。
崔蓁绷紧了神情,她或许知道自己不过是螳臂当车,但这也是她最后能做的事情。
但那支军队在几步之遥处停了下来。
然后车里走下一个人。
崔蓁视线一眯,竟看到走下来的是安宁郡主。
她身上还着靛青色的婚服,但去了冠,她的表情很是急切:“崔蓁,快叫明成哥哥出来!”
崔蓁不解,看着少女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但身体还是本能防御着。
“康王已经被官家着大理寺关起来了,你快让明成哥哥出来!官家要见他!”
崔蓁头脑里一片混乱。
康王今日不是大婚么?怎么被关起来了,官家不是重病在床?怎么又···
她百思不得其解,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回过头。
少年清朗的面容在雪色里似乎增了些苍白,她一时恍惚,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这么近看清过他的脸了。
可即使这么多时间过去,她仍然能记得他的眼睛的模样,从来是清透如海子,静寂如星辰。
这是她的阿徵。
崔蓁本能得想手臂向前拦住他。
他把视线低了低,没有看向崔蓁,只是淡淡道了一声:“让我过去吧。”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雪落在睫毛上触感。
崔蓁手松了松,缓缓放了下来。
然后她看着少年一步一步踏雪朝前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察觉到了不安,他的每走一步,都似乎在不断地推开她。
她和他之间的牵绊,或许在少年决定走向那辆马车时候,就已经被扯断了。
苍山暮远,寒江落雪。
时间好像离开了她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雪地里有多久。
肢体已经僵硬,衣衫像是寒冰一般挂在身上,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她。
然后她看见青碧色道袍又从那黑色的重甲中下来,少年走了几步,转过身对着马车行礼。
再接着,她看到其中几点黑色去了盔甲,露出里面黑色的便衣,然后有一个人牵出一匹马递给少年。
少年额首,牵过马绳,身后跟着方才去了盔甲的几个黑点,然后一起踏着雪朝她走来。
他明明离她越来越近,她却觉得他好像越来越远。
然后他站到了她身前,少年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把视线落在远处:“官家准我回东戎了。”
风雪里,少年的声音很轻。
“嗯,”崔蓁听到自己发出了声音,“什么时候?”
“现在就走。”少年答。
风雪大了些,错过少年人之间的始终没有靠在一起的衣袖。
崔蓁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涩,
然后她听到自己又发出了声音:“好。”
简短,没有起伏。
然后他又落下一句话,与飘落的雪一起坠落在她指节上,然后化成了一滴水,顺着指间没入地面。
然后他与她擦肩而过,再无回头。
少女站在原地,等风雪渐渐淹没她的小腿。
“姑娘,沈郎君真的要走了吗?是官家让沈郎君走的吗?”绿鞘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崔蓁。
崔蓁没说话,她盯着眼前堆起来的白雪,看着里面的青石板彻底被积压掩盖,她始终没有转移视线。
“姑娘?你不回头看看吗?”绿鞘有些着急,晃了两下崔蓁。
崔蓁还是没有回头。
“姑娘!沈郎君已经进暗渠了,您倒是回头看一眼啊!这一走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绿鞘急得想掰过崔蓁转过方向。
绿鞘好像还在不停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依然没有动,四周寂静无声,好像漫漫雪色也静止了下落。
她肩膀上积了一些,她没动,便有了平缓的坡度。
声音一瞬皆淡去,然后耳畔传来熟悉的系统冰冷的汇报声。
“恭喜宿主,攻略进度已经到达100%,任务完成,宿主可以回家了。”
冰冷的机械声褪去,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然后一滴泪落进了雪地里,寻不见踪迹。
☆、回家
明昭三年,梁大败东戎,所失城池如数收回。
官家病康,于康王成婚日,尽数收回权柄,朝中一半依附康王参加婚宴大臣皆入狱彻查,康王以私通敌国的谋逆罪也被关入大理寺由三司定论,以法定罪。
同年,新政再次推行,召回韩相公等诸多被贬谪的大相公们,且大将李腾重新调回边疆镇守。
这些政令下得雷厉风行,毫不见拖泥带水,像是事先都已计划好的。
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崔蓁坐在她的松烟榭内看雪。
短支子把窗户框出一角,她视线能看到远处的天空。
可天空雾蒙蒙的,即使隔着这一角,似乎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试图眯了秘眼睛,却还是有些看不清,便也作罢了。
自系统汇报她攻略任务结束后,本应该是立刻带离的,但她还是求了三天时间,这三天里每一秒,她都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机能好像在逐渐损坏,五识不断退却,她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愈发力不从心。
她抬起手,想去碰身边的茶水,但手指不受她控制,好不容易挪到了茶杯旁,手却轻轻抖了抖,杯盏一倒,水尽数濡湿了她的裙角。
绿鞘恰从外头回来,看到崔蓁的呆呆望着那已经空了杯子的茶盏,慌慌跑了过去。
“姑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要喝水,与我说就是。”绿鞘拿过巾帕,想替她拭去茶渍。
崔蓁却微微别开身。
“算了,”她的声音轻的像是蝶类扇动了一下翅膀,然后低下头,“事情做完了吗?”
绿鞘叹了口气。
自从沈郎君走后,姑娘的气色愈发不好,整个人比之前在郾城的时候都更虚弱,那一次是失了心魂,这一次却好像是油尽灯枯了。
主君请了好多郎中来看,却看不出所以然。
但就在这短短三天内,她却明显看得出姑娘的身体在不断颓败。
像是花枝失了根,然后一夜之间所有的生机随着沈郎君的离去都抽光了。
她无来由的害怕。
就好像,她要留不住姑娘了。
“姑娘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去夔州,我已经托人寄出去了。”绿鞘答道,“给阿元的东西我也都拿过去了,姑娘尽可放心。”
崔蓁点了点头,她有些吃力不住,拿手支了一下书案。
前几日,王祁告诉他,他找到了当年拐走崔苒的那个驼背人贩,在认罪过程中,那人贩还牵一桩旧事,当年青夕的弟弟也是被他拐至京城,而那个孩子,就是阿元。
兜兜转转,竟没想到,要寻的那个人,青夕其实早就见到了。
也许真是命运捉弄人。
崔蓁没有多少时间,她如今袭承了秋家的家业,可她走后这份家业又不知该托付给谁,索性就写了信,告诉他们她指定了阿元作秋家的继承人。
她时间不多,对青夕,也终于算是有了交待。
然后她抬头,看到绿鞘正在一旁低头认真吹着药,小女使灵秀俏丽,眉宇间还一派天真。
她陪着她也算出生入死,她走了以后,她替她也安排好了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