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抬头望向圆月,这轮清明圆满的月亮此刻却像是一轮冷盘,只泛着幽冷的光线。
他的这个家,内里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了。
…
松烟榭。
“姑娘。”绿鞘在一旁轻声问,“今日姑娘要出门么?”
“嗯。”崔蓁应了一声,“去矾楼。”
绿鞘点了点头,拿过一件外衫替崔蓁披上。
绿鞘本以为郾城之事后,姑娘与沈郎君终算苦尽甘来,可东戎突然对大梁宣战,沈郎君因质子身份被押解回临邑囚禁在府。
姑娘本是要跟着一起回临邑的,但不知沈郎君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回了夔州奔丧,匆匆结束了那里的事情,便昼夜不停赶回临邑。
可这半月来,沈郎君被囚禁在府,康王不准任何人探视,姑娘每日焦急得吃不下也睡不好,她看在眼里也跟着急。
她心里还有别的担忧,也不知道恩和如今怎样了?恩和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被囚禁在府这么多日,如何能忍得了。
她其实和姑娘一样忧虑。
街巷上千灯花树,衣香娉影,笑意盈盈。
整个街道热闹喧哗,唯独崔蓁面色凝重,与周围人潮涌动的欢喜迎送大不相同。
前头有人声喧哗,堵住了去路。
“你就是一低贱的传神,也敢说什么‘从心而绘’的胡话,好的不学,偏要学那东戎蛮子胡扯的歪理,怕也想通敌叛国了吧!”
有一纨绔扯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使劲推搡一把,那少年半倒在地上,手上磨破了皮,却依然抱紧了画作。
青布短衣上还带着些补丁,少年垂着眼,后背却抵住画作,不让手里的画卷暴露出来。
崔蓁停了脚步。
这个小传神,有些眼熟。
“我没有。”那传神缩了缩身子,声音里有些委屈,但画卷抱得更紧些。
一时四周看的人人声鼎沸,指指点点。
“各位评评理,这小子学得一手那东戎蛮子自创的鬼面似的皴法,分明是那东戎蛮子在嘲笑咱们大梁山水!”那纨绔见围观的人愈多,反而说得起劲。
“你!你胡说,这是画山水的一种皴法罢了!你···你不懂!”少年眼底通红,声音有些畏惧却仍回得认真,“而且那叫卷云皴,才不是鬼面!”
那纨绔脸色一僵,似被揭穿了老底有些恼了,舔了一下牙齿,转身一脚踢在少年的腿上。
“就你最懂画?连图画院都进不去的东西,还配谈画?我呸!”
人群里有人大抵是看不过去,试图出声劝阻。
那纨绔斜睨了一眼,抖了抖衣袖道:“诸位,这小子好的不学,偏学那东戎人创的东西,笔墨纸砚这些文雅之物,他们那些蛮人怎会懂?照我说,咱们大梁,就应该将那些异族人全部都杀了才对,诸位可别忘了当年安朔堡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
此话一出,本还起声抗议的人群忽而又压低了声音。
如今正值两国敏感之际,虽维持了十多年的和平,但仇恨的阈值只要稍稍一煽动,记忆里痛苦便能被轻易挑拨。
有共同的情绪储存,人云亦云更是易如反掌。
但无论如何,总有人会选择记得一些好的事情。
“东戎人···也不都是那样的,而且沈郎君是好人!”小传神的声音微弱,但在此刻人声鼎沸里被彻底淹没。
随后他意识到并没有人听他讲话,抱着画作缓缓站起来,他长长吸了气,然后提起声音:“沈郎君,他是好人!”
少年的咆哮如平地惊雷,将四处的喧闹打碎,视线像是洪水一般朝他喷涌而来。
那纨绔也未曾意料到小传神内里的力量,颇为惊讶的转过头:“你?说什么?”
小传神心下一惊,朝后缩了几步,但仍抱紧了画轴:“我说,沈郎君是好人!”
他虽声音低了些,但眼神坚定,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那纨绔听毕大笑起来:“好人?你说那东戎蛮子是好人?”
“诸位,这东戎人竟还有好人呢?若是有好人,当年安朔堡怎么会死这么多人!那可是屠城,屠城啊!”他面露凶狠地靠近小传神,“小子,你若是亲手把这画撕了,以后再不画什么云头鬼头的,我就放过你,不然别怪···”
“不可能!”少年别过身,护得更紧了些,眼神死死盯住来人。
纨绔似被彻底惹怒,舌头舔了舔牙,揉了揉手走近:“那就别怪我了!”
少年低下头,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但却最后还是死死抱紧了画轴。
那拳头没有落下来,他睁开眼睛。
看到前面挡着一个豆青色的少女。
少年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她一手死死拦住纨绔的手腕,一动不动盯着来人。
“你又是哪位?”那纨绔见着少女,勾了勾唇,冷哼一声也不松手。
语气里多了些不怀好意。
“你还不配知道姑奶奶我的名字。”崔蓁冷冷道。
“呦,怎么,英雄救美我见得多了,这美救···”那纨绔看了眼躲在崔蓁身后的小传神,拖长了语气,“小东西,这是你姘头?”
“世风日下啊,这年头还需要姘头来救人了!”他啐了一口,手抬了下去。
“小娘子,不如你跟了我吧,保准比跟着这不入眼的小传神要来的好。”那纨绔意图上手来扯崔蓁的衣袖。
崔蓁身体一躲,错开了距离。
方才她之所以觉得这小传神眼熟,是因为之前去大相国寺,对着沈徵道谢的就是这位小传神,知晓沈徵身份的摊贩多数对沈徵都是爱答不理,唯独这位小传神却是主动道谢。
阿徵护着的人,她自然会护着他。
“崔···崔姑娘?”那小传神似乎也认出了崔蓁,小声唤了一声。
“别怕。”崔蓁回头应道,“护好你的画。”
说毕,她转身挺直了腰杆对着那纨绔冷笑道:“听你的谈论,看来对书画是颇有研究了,敢问阁下是哪位大家,我也不才,略通点丹青笔墨,还请指点一二。”
崔蓁说得不急不缓,甚至礼节周到,挑不出一点错处。
围着的群众也开始窃窃私语。
把从民族问题转移到书画问题,就不会起这般多的争议。
那纨绔听闻,大抵戳到了痛处,四下扫了一眼,脸上涨红,不耐挥了挥衣袖:“我自然···自然学过点的,画得好不好···略懂,略懂些。”
随后,他很快找到了发泄点:“无论怎说,咱们大梁的书画就是最好的!那东戎蛮子发明的什么卷头云头鬼头的,都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东西,玷污了笔墨。你这小丫头又能懂什么!”
“前朝有位书画大家叫曹仲达,其所画人物线条稠密,似刚从水中而出,人称曹衣出水。后世又直接将其风格称作曹家样,与画圣所创的吴带当风并称双绝。如今临邑城中多处佛像还能见到这位前朝大家的手笔。”崔蓁说得铿锵有力,不急不缓。
人群里说话声大了些,有连声应和的,也有交头接耳对话的。
那纨绔见四周人语声大了些,冷了脸,然后愤愤道:“你说这个什么意思?”
崔蓁微微一笑:“这位大家可是来自中亚曹国人,与中土相距更远,难道这位所创的曹家样也不过是不入流的东西而已?”
少女一声掷地,纨绔似愈不知所言,眼神里有因词亏羞怒之意。
他四下扫了一眼议论的人群,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娘子胡诌什么东西,乱七八糟讲了一通,肯定也是私通东戎蛮子的叛徒,诸位!不要被她三言两语就挑拨了!”
“齐彦!你够了!”人群里有人大呵一声。
崔蓁本捏着拳头还要再回,闻见说话的人眼神微有一亮:“郭恕!”
自她回临邑后,就几乎只待在崔府等消息,这些昔日同窗都未曾一见,如今久别重逢,忽而让她想起之前在图画院嬉笑打闹的记忆,只是又觉得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
郭恕本就生了一张少年气十足的娃娃脸,但此刻冷着脸颇有气势地盯着那纨绔,因而神情里也多了分魄力。
“郭恕?”那纨绔看着来人,眉宇一皱,语气里竟有了些忌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的话,看着你欺负人家姑娘么?何况是我们图画院的学生,也是你能欺负的?”郭恕挡在崔蓁面前冷声道,“趁着我现在心情还算好,带着你这些狗腿子,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