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尘倚在墙上,手放在自己的剑柄上,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条小鱼剑穗。他把剑都换了,换成了郭解用的长剑,但没舍得摘下剑穗。这是一剑大事,他希望这个东西陪着自己,但是就是这个小小的东西,彻底让他在金附灵面前暴露了。
宁和尘有些想念李冬青,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今晚没有做错很多事,金附灵的出现是一个意外,如果是李冬青,他当时会怎么做?
他想到李冬青慌张的样子,唇角微微扬了一下。也未必能好到哪儿去。
院里升起浓浓地血雾,霍黄河扑腾了两下,怕血雾离得远了被其他人家看见,蹲在墙上看了看,原来都隐秘在黑暗里了,外头是看不清楚的。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楚服长出一口气,瘫倒在了地上,水盆传来一阵水声,好像是有东西掉在了水里。
霍黄河和宁和尘赶紧去接,王苏敏还昏迷着,如果这时候被淹死了,一切都白玩了。霍黄河一把把他捞起来,拿起水瓢,灌了整整一瓢水给他,宁和尘拿起准备好的药粉,洒在了他胸口的剑伤上,包扎起来。
王苏敏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霍然睁开了眼睛。
楚服虚脱了,说道:“快跑!他们马上就要发现韩安国不见了,王苏敏是假的,快跑!”
王苏敏嗓音沙哑得不像样子,说道:“原来是你们……再来点水。”
霍黄河舀了一瓢水,把水瓢塞在他手里,说道:“边喝边跑罢。”
说着背起了王苏敏,宁和尘背上了楚服,翻上墙头,消失在了黑暗里。
王苏敏在霍黄河背上又咕咚咕咚喝了一瓢水,问道:“有吃的吗?”
还真有。霍黄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囊,递给了他,说道:“兄弟,这回我彻底记住你了。”
王苏敏:“早晚的事儿。”
楚服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我下来。”
她体力好像恢复了不少,宁和尘把她放下来,就在这时,背后城门好像隐约有了士兵纷乱的脚步声,他们四人对望一眼,楚服说:“发现了。”
宁和尘一把拉过她,又把她背在了身上,说道:“快。”
楚服说:“我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回来,”霍黄河说,“还有两座山没放呢,天亮前能放完不错了。”
宁和尘说:“他在汉中等咱们。”
楚服趴在他的背后,说道:“希望一切平安。”
宁和尘道:“他不会有事的。”
楚服轻轻点了点头。
第89章 剑起江湖(十九)
漫天黑雾压城, 静悄悄地慌张, 急促促的马蹄。
冰甲啊, 如冬夜的流水,缓缓地流淌,杀入雾气里,一条流淌的银色小溪。
王苏敏咽不下干粮,在半路全都吐了出来, 吐到后半程霍黄河闻到了衣服上的血味儿。
他微微回头,王苏敏叹了口气。
霍黄河:“能不能撑住?”
“能啊,”王苏敏声音沙哑极了,“能。”
宁和尘停在树丫上, 回头说道:“李冬青在等你。”
王苏敏笑了。
“我走时他受了重伤,”宁和尘说,“他自己杀了楚断, 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少年,在十招之内。”
“厉害了,”王苏敏哑声道, “长大了。”
宁和尘:“撑住。”
王苏敏:“这小子没我不行。”
宁和尘微微笑了起来。
背着楚服继续踏着树枝,在山林里穿行。
他们渐渐地能感受到有人确实在追逐他们,而且那些人离他们不远, 那些人也不弱, 他们像是猎犬,会紧紧地咬住他们,早晚会追上他们, 这条小河在追逐游鱼,无声地流淌,无声地淹没。
宁和尘脸色阴沉如水,他心里已然较起劲来,今天势必要把王苏敏带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算是一路杀出一条血海,他也要把王苏敏带到李冬青的面前,让李冬青看见王苏敏,让他抱住自己的兄弟的胸膛。
宁和尘忽然停下了脚步,把楚服放下,对霍黄河道:“你们先走。”
霍黄河没有说什么,交代道:“汉中等你。”
宁和尘抽出腰上缠绕的长剑,那根剑穗已经换了回来,他跳下树丫,转身便往回走去,走进山林里。
这世上的人可能已经记不得了,就在一年前,李冬青还为闯出名堂,这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人只有宁和尘,他是苍鹰郅都之子,是酷吏郅都,忠臣之后。
宁和尘也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来自己的过往了,忘了有两三年了,认识李冬青之后,就不大能想得起来。那身肃杀气也找不回来了。
宁和尘在一条林间路上,等到了两个黑衣男人。
他没带斗笠,夜里面庞似乎更加惊人,如鬼如魅,那俩人没听到气息,骤然看见他猛然提了一口气,停下了。
“我是宁和尘,”宁和尘礼貌问道,“还打吗?”
那俩人对视一眼。
宁和尘把剑甩了甩 ,抽得空气一声脆响,俩人看见那把剑,又看见他的那张脸,再闻到宁和尘近乎于无的气息,俩人又对视一眼,微微猫腰,一齐把剑轻轻地扔在了地上。
宁和尘点了点头,一偏头,示意滚罢:“沿着北路跑,别让我再见到你们的脸。”
俩人转身便跑了起来,跑了两步,却忽然停了下来,举着手慢慢地往后退,郭解一手端着剑,从他们身后探出头来,对宁和尘说:“你怎么忽然吃起素来了?”
“放人一命,”宁和尘不怎么意外,随口道,“我有时候也想积点阴德呢。”
郭解听见了个笑话般放声大笑,笑了片刻,擦了擦眼泪,说道:“啊,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宁和尘居然想积阴德。”
“你这辈子杀的人一个地狱都放不下,”郭解平静下来,看着他说,“我在地狱等你。”
宁和尘淡淡地笑了,很有些温柔如水的样子。
那两个男人吓得两股战战,不住的哆嗦,郭解的剑指着他俩,他看着这俩人,却在百无聊赖地跟宁和尘说话:“你们到底烧了几座山?”
“不好说,”宁和尘道,“也许取决于你们要追多久。”
郭解:“啊。”
他看了眼那两个人,一偏头,问道:“听见了吗?”
“……什么?”
郭解说:“这是放火烧山的罪魁祸首,你们就这么放了啊。多大的心?”
那俩男人又悄悄地互相望了一眼,郭解说:“看什么啊,你俩能商量出什么啊?”
他服了,一剑甩出去,两道血花分别从两根脖颈甩了出来,那俩人瞬间瞪大眼睛跪倒下去。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确实是突然之间。
郭解当做无事一般,越过他俩,在一具新鲜的尸体上擦了擦剑,说道:“唉,懒得打架。”
宁和尘笑道:“确实,我记得你轻易不爱动手。”
“因为时常打不过,”郭解坐在大石头块上,四下望望,又看向宁和尘,摊手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只要打就能赢。”
“怎么可能?”宁和尘说,“也输。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师父李饮风曾经笑话过我,说薄情如我,也会让人欺骗,你猜我说了什么?”
“什么?”
“是人就有情,有情就要被骗,”宁和尘说,“输了才知道怎么能赢,被骗了才能学会怎么聪明,人活着得学。”
郭解摇头笑了起来。
宁和尘也笑了。
俩人如叙旧一般,郭解一扬手,把剑插在地里,说道:“你比之前开朗了不少啊,雪满,咱俩好久没有这么聊过了,你一直不屑于和我聊天。”
宁和尘:“你之前也没拿两万精兵在后头逼着我。”
郭解放声大笑道:“那倒也是。”
“能屈能伸,”郭解指着他,说道,“我没看出来你。”
郭解看了眼四周,又看了眼天色:“雪满啊,你有想过有一天你会走到这一步吗?”
宁和尘:“什么意思?”
郭解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平静地道:“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自己是英雄:青峰埋忠骨,一剑起江湖。不过后来谁也没当上英雄,其实就连活着也难。你七岁入江湖,你那时候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天下第一,又和整个朝廷,整个天下为敌吗?”
“没有想过。”
郭解一拍手,说道:“我也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