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顾乐天身边的人,前不久刚落在他们手里,顾乐天将谢钰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自是处处暗地对付,几天前,谢钰就在归家途中,受到了一次埋伏,所幸他有准备,并无大碍,还抓了条小鱼。
不过这小鱼嘴巴有些硬,套不出半句话来。
顾山摇摇头,面对着比他年龄还小的谢钰,却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有半分轻视:“六爷,他不肯说。”
“他叫什么名字?”谢钰又问道。
“李川。”顾山回答道。
谢钰右手手指轻轻在点了点左手手背,他的左手戴着黑手套,最后的小拇指空空荡荡,他忽然笑了,声音在长夜中寂静而清晰:“李川是吧,总归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本来在地上宛若死尸的李川,在听到谢钰的这句话后,费力睁开被血污遮住的双眼。
人啊,只要活着都有弱点,而一些人的弱点,太好猜了,谢钰此人,虽面上无害,心思却比谁都沉暗,很多时候,他的善意与笑容,都是戴着面具的一种伪装。
阮当归心善,于是他每次上街时,总会给那些乞丐儿散些碎银,他真的同情吗?不,那些人的生死与他何干,只是阮当归会在一旁笑得灿烂。
他只是为了阮当归的笑,才俯身佯装善人。
“去找他的家人,绑过来,问他问题,他若不说,便砍掉他家人的手脚。”谢钰安静地说着这些血腥的话语,嘴角还带笑意,“看他说不说。”
“再不说的话,把人装麻袋里,扔郊外兰河吧。”兰河是荷花池,里面全是淤泥,能够吞噬世间万物,谢钰有些困意,又觉得有些乏味,李川红着眼绝望恐惧地瞪着他,谢钰只看了他一眼,便轻轻移过目光。
而后他便看到了……阮当归。
阮当归站在他身侧,将他方才的话语听得一字不差一清二楚,他看到谢钰用那么轻蔑的语气,将生死玩弄股掌之上,怎么可能,阮当归只觉得如坠梦境,这不是谢钰,谢钰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阮阮。”谢钰的表情一瞬间慌乱,像是被打乱的湖面,试图恢复平静。
阮当归没有应声,而是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谢钰此刻心中不负平静,他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他迎上阮当归,脸上挤出几分笑来,但那笑在阮当归看来,却像是虚伪的面具。
谢钰伸手,试图去抓住阮当归的衣角,阮当归拂袖,将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挥开。
谢钰愣住了,而后仓皇回头:“阮阮……阮阮,你听我解释,我……”
阮当归慢慢走到李川面前,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青石板上殷红的血迹蔓延,他觉得自己些许喘息不过来,顾山自知阮当归是谁,他也知晓,六爷平日李做的腌臜事,都是瞒着阮当归的,顾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向谢钰,却发觉谢钰此刻心乱如麻。
“这样的事,你做了多少。”阮当归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眼眸里,全是冷漠。
谢钰赶忙解释:“这是有原因的,只有这一次。”
骗过他吧,就骗过他这一回,谢钰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忽然想起那一年,阮当归跑出去请大夫,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他浑身颤抖发汗,看着那人发出微弱的挣扎与呻吟,但他没有松手,直到那人不再挣扎,直到那人没有呼吸。
那时的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忽然笑了起来。
他会十恶不赦,会永坠阿鼻地狱的吧。
但他不怕,他给家里放了一把火,在屋子里听着里面爹娘的哭喊声时,他不怕,他亲手杀了那个不相识的人,李代桃僵时,他不怕,他用匕首在众人嘲笑中砍掉自己的小拇指时,他不怕,他被顾天乐暗杀,泛着寒光的剑从他面前落下时,他不怕。
可是现在,看着阮当归那陌生的眼神,他怕了。
阮当归的心坠入冰窟,一股愤怒涌上心口,小巷里的夜风如此寒冷,宛若刀剑,削肉剔骨,他的身子不禁摇晃几下,谢钰又想要上前,阮当归却转过身子,一双眼如浸春水般悲凉:“你还打算骗我多久?”
风卷起一地杏花,从这头吹到了那头。
两人之间是漫长的沉默,谢钰还试图狡辩,他在阮当归面前方寸大失:“我没有,阮阮。”
“你要相信我,真的只有这一次。”
“我、我,这是顾天乐派来杀我的人,我只是想问出一些线索。”
谢钰呼吸渐重。
“够了,够了。”阮当归呢喃。
谢钰还想要解释,阮当归却对谢钰喊道:“够了,谢子安!”
谢钰愣了一下,阮当归正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阮当归很少喊过他的全名,更少喊过他的字,他总是叫他阿钰,他喜欢他叫他阿钰,他们一起经历痛苦的时光,一起搀扶着彼此,互相温暖,互相依靠。
阮当归道:“我见过李曹了。”
谢钰瞳孔微微放大,只恨未能斩草除根,他垂眸,终于不再挣扎,他用很轻的语气道:“是吗?”
谢钰算是承认了。
阮当归只觉面前的谢钰如此陌生,陌生到他不敢去相信,他摇了摇头,苦涩漫过心头,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怎么能……”阮当归压住嗓中哽咽,“怎么能,这般残忍。”
那是活生生的命啊,不是蝼蚁,纵然有千万般理由,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要牵连无辜之人之性命,这十几年活得艰难,可阮当归有他的底线。
“阮阮。”谢钰抬头看他,语气些许嘲讽,些许无奈,似换了个人般,“你到底到天真到什么时候?”
荣华富贵岂非一蹴而就,但凡获得,就必须要付出代价,今天你不做的事,明日会有人踩着你做下去。
阮当归听懂谢钰的弦外之音,他一直觉得如今的生活很幸福,不用风餐露宿,不用饥寒交迫,不用再求他人施舍以度日。
他如今所获得的,安然处之的,皆是谢钰用他人鲜血筑成的。
那他还不如抛去所有,哪怕有一日饿死街头,无人敛骨,也好过内心煎熬。
“我做不到你这般。”阮当归苦笑,他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他别过面,看向地上尚有微弱呼吸的李川,他摇头,“我不是你,我做不到这般漠视。”
阮当归走到李川身边,顾山想要阻拦,却看了眼谢钰,没有动手,阮当归不顾满地鲜血,将李川艰难背在身上,他要带他看大夫,他不要李川死在他面前。
谢钰静静看着阮当归,风把少年的衣裳吹起,阮当归背着李川离去。
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谢钰觉得如此荒芜,如此难熬,他一夜未眠,坐在窗边,像个雕塑般,一旁的糖葫芦色泽鲜艳,静静放置了一夜,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亲吻他的眼眸,尘埃与春光满目。
直至阮当归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阮当归的身上还染有鲜血,他的目光疲惫,他进屋,看到谢钰后,身子一顿,而后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东西,期间,谢钰一直未出声阻拦。
谁都未曾开口,说出分离的第一阙词。
阮当归的东西很少,他甚至连一身衣裳都未带走,却带走了与谢钰一同在集市里买的瓷娃娃,小黑亲昵地蹭了蹭阮当归的腿,一声声地叫着,阮当归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小黑的耳朵,小黑抖了抖耳朵,用碧绿的眼眸不解地看着阮当归。
阮当归垂眸,在原地愣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阮小黑在后面叫着,跟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眼坐在窗边的谢钰,跑到谢钰身旁,咬住谢钰的衣角,往外拉扯。
谢钰不作反应,他看着阮当归未曾回头地离去。
从顾府走出去便是闹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阮当归站在街道上,竟不知要去往何方,他尚能嗅到身上血腥的鲜血味,耳畔尚存李川痛苦的呻吟与李曹狰狞的咆哮。
是谢钰做的,都是谢钰做的。
阮当归仰起头,日光温柔,抚摸他的面庞,他握紧手中的行囊,准备往东而行。
“阮阮。”身后传来谢钰的声音。
阮当归回头,谢钰站在他身后,他们隔着不远,却不近的距离,不断有行人从身旁走过,街市里喧闹的声音不止,谢钰嘴角带着凉薄的笑,声音清晰传到他耳边:“阮阮,真的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