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国公亦知此时当给这对兄弟留相处的时间,当即行礼告退。
“北洛。”
北洛一把抓住玄戈的袖子,双唇颤抖、欲言又止。
若当日李太一选的不是宫女的孩子,他是不是连这最后一个血亲也没了?
玄戈被北洛的力道带弯了腰,一时不知该站该坐,只好先就着弯腰的姿势亲了亲弟弟的侧脸。
“没事了,洛洛。”他柔声道,“哥哥就在这里。”
兄长的体温、声音、气味,全部鲜活而真实得为他感受,甚至连他的目光都有如实质,似一泓清莹的温水将他包裹。
心绪渐渐平静,北洛慢慢松了手,方嘀咕道:“祸害遗千年。”
玄戈哑然失笑。
他大手在弟弟头顶揉了揉,体贴道:“累不累?”
心累也算累,若弟弟因今日之言而伤神连累到身体,那他就是该死了。
“哪这么脆弱。”北洛笑他操心过度,但感睡意涌上眼帘,又继续道,“倒确实有些困了。”
“我送你回寝殿。”
北洛侧过脑袋,用一边脸对着他,只沉默不语。
“当真只是送你回去。”玄戈失笑,又觉得有些委屈,“我后头还有折子要批,不信你随便找个人问问。”
“能问什么,这宫里谁不是顺着你的话讲?”北洛冷笑。
“这宫里的人,自然都是顺着殿下的意来。”玄戈笑道,“殿下让奴才往东,奴才不敢往西。”
北洛登时沉默了。
玄戈看到他弟弟晃了晃脑袋,似乎在确认此处是幻觉还是真实,毕竟听到一个皇帝自称奴才实在太过惊悚了。
他促狭一笑,凑到弟弟耳边还要说什么:“殿下……”
“停!”北洛骤然打断他的话,别别扭扭地将手伸出来,举到玄戈面前。
后者会意,立即握住它将弟弟从椅子上拉起来。
“下次别这样说了。”
“好。”
兄弟俩牵着手慢慢走回寝宫之时,玄戈忽然站住脚步,北洛不明所以,只跟着他停下了。
“北洛,我……”玄戈在他耳边低低道,且一下欲言又止,他攥紧了弟弟的手。似是现在才察觉他曾面对多么凶险的局面。
别说玄戈自己,就是北洛猝闻玄戈刚一出生就在鬼门关走过一回,都已是后怕连连、惊怒不已了。
北洛做足了安抚他哥的心理准备,却听到这人的后半句竟是:“还没问过你,为何突然要把院子里的芭蕉树砍了?”
北洛:“……”
心里那点后怕之意瞬间被抛至脑后,北洛顿时跳脚炸毛道:“我喜欢,你管我?!”
第25章
北洛睡得极不安稳。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此处日月双悬,天地间上下如银。乾坤颠倒,漫天风雪洋洋而上,直将天空覆成晶莹洁净的白。
如此奇观奇景闻所未闻,何况他又突能视物,若非身在梦中,能是何处?
天上有座城,亦覆雪而白。
阳光坠在琉璃瓦上折射出十六道金芒,辉映八方、璀璨万丈。
天鹿城已是他所见过最壮美的城池,而这座城较天鹿更为瑰丽。
北洛正瞧着心惊,忽嗅到一阵腥风。
曜日骤然作散,逸为漫天光点魂归天地,天色倏尔黯淡,墨色浸染了雪色,琉璃亦映出血光。
北洛心脏猛然一震,在漫天消散的华光中,他看见了玄戈。
北洛蓦然惊醒,顿觉双耳嗡嗡作响,幻境与虚黑双双在眼前闪现,惊惶与余怒交织心间,一时竟茫然不知此身何处。只惶惶然伸出手去,却不知碰落了什么。
玄戈原本站在外间听内侍禀报殿下今日的身体状况,忽听房内怦然巨响,因觉是瓷器坠地之响,赶忙进屋,只见药盏并一套玉质茶具尽数倾倒,药液横流、茶香四溢,而北洛摔倒在一地碎玉破瓷之中,兀自愣愣出神,不知自身有多狼狈。
“北洛!”
玄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弟弟,因问道:“怎么了?”
触到玄戈的臂膀,北洛忽然放松下来。
“无事。”他说,却忘了隐藏声音里的一丝颤抖。
玄戈皱眉,也不过问他为何会从榻上摔下,只是执起弟弟的手,小心翼翼地挑走一小块几乎嵌进掌心的碎瓷。
“你受伤了。”
兄长的声音几乎贴着耳畔传来,低沉而温雅,北洛却反倒被他弄得浑身不自在,缩回手道:“小伤而已。”
一语未了,玄戈便将他打横抱起。
早有宫人整理好了偏殿的屋子,至于此处的一地狼藉,自然也有人收拾。
先前留在此屋看护殿下起居的宫女早已跪在地上,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却不敢开口说一句求饶之言。
玄戈眼神冷淡地从她们身上一扫而过,即抱着弟弟从她们身旁走过,未多看一眼。
“去哪?”北洛忽地问道。
“只是旁边的屋子。”玄戈柔声道,“你的衣裳湿了,也该换套干净的。”
北洛又道:“是我睡糊涂了,翻身跌到床下的,与她们无关。”
玄戈一笑,却并不买账:“你摔成这样,险些把我吓出个好歹来,难为还不忘替她们说好话。丫鬟趁主子睡觉的时候自己也偷懒打个盹,虽为人之常情,亦失职不可饶,若不加严惩,宫内法纪迟早松弛不堪。”
玄戈冷冷说完,又随即放软了声线:“不过有你一言,我也不会从重处罚。”
正说着,偏殿已至。北洛坐在软凳上享受他哥的换衣服务,却忽然闻得脚步声从外间传来。
玄戈刚不假人手地给他弟弟换好衣裳,只见北洛扭头“望”向门口,神情木讷:“我不要太医。”
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太医闻言顿时尴尬地站在原地,求助似的瞅向皇帝。
玄戈无奈一笑,转身接过太医的药箱,上前单膝跪在弟弟身前,捉着他的手问道:“那我呢?”
北洛歪了歪头,自他失明以来这个小动作频频出现,许是为了让耳朵能听得更清楚些,又或者只是用此代替眼神。
玄戈近日爱煞了这个小动作,情不自禁地就握住弟弟未受伤的另一只手,一吻还没落到手背,就听到他弟弟破煞风情的一句:“这只手没受伤。”
皇帝陛下自讨了个没趣,讪讪放开了那只手,打开药箱给他上药。
北洛目不能视,犹不知眼前之景,唯太医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亲眼见着皇上跪在弟弟脚边为其上药,心中惊讶万分,又不便出声惊扰,险些把自己憋得背过气去。
寻常男儿尚且膝下有黄金,那么皇帝膝下呢?
太医头晕眼花,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包扎完毕,玄戈低头在那裹着纱布的手背上一吻,轻声道:“我去去就来。”
玄戈把药箱交还给太医,示意他随自己去到外间。
“可否再给他开几剂安神之药。”
“皇上吩咐,自然不无不可。可卑职并未替殿下诊过脉……”太医神色为难,生怕开错了方子反加害自身。
“朕方才探过,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玄戈一面说一面皱起眉头,这段时日不知多少名贵珍药被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用在弟弟身上,换来的这个脉象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好。
太医没料皇上竟如此心细入微,他沉吟片刻,躬身道:“殿下这是心气虚而生火,卑职知晓如何用药了。”
玄戈又问:“他的眼睛还是没法子治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起此事了,玄戈不在乎弟弟的武功是否能恢复,大明朝廷高手如云,善冲锋陷阵的猛将不知凡几,着实不必怀王殿下以千金之躯亲临沙场,一品武功再难得,没了便没了,可那双眼睛是玄戈心底永远的隐痛。
“这……”太医欲言又止,殿下自毁眼脉,别说是他,就是将天下名医皆网罗至此都无人敢说可以一治,可他又不敢当着皇上的面将这句“不能”说出来。
玄戈却已知道他的意思,闭上眼轻轻道 :“也罢,此番辛苦你了。”
“卑职不敢妄言辛苦。”太医赶紧磕头叩谢,抬头见皇上的身影已经在屏风后一闪而逝,这才躬身后退,缓步出了屋子。
玄戈回到里屋,却见他弟弟就站在屏风后面,他今日并未以布蒙眼,双眼半阖,唯见一抹幽深的瞳色在纤长的睫翼中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