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语毕,我晃了会儿神后却是没听出个门道来。看旁边的王姑娘正离席,罢了,待会儿让她转述给我听。
我盯着面前的案面,上好的宣纸正静静的铺开来。“咳,我写好了啊。”一张脸从旁边凑到我面前,嘿嘿一笑。
“什么?”我有些发懵,这个时候才见周围的人已三三两两的站起来,有的又回到位置上坐下。
“晚间的住宿啊?刚才不是你让我听讲的么,怎么自己倒不知道。”她颇有些偷着乐的意味,眯着眼睛瞧我。
“我把咱俩写一起了啊,咱们以后可就是真正的朝夕相处了。”她把面前的宣纸用手一遍遍抚着,眼睛似乎透着亮般。
“你似乎很开心?”我莞尔道。
这件事我倒是无所谓,毕竟在这儿都是些不甚熟的人,和谁住一起都没多大差别。
除过,有一人。
仪远公主走过我们前面,笑着点了点头,显得心情极好,回到了案前坐下。我面上也挂了几分笑,心底却不大自然。
“你知道么?方才在外头填卷册的时候,正好听见博士说女子有三十五位,偏又是三人一间卧房,我故意等到了最后才去填写的。”她倾身到我耳前,悄悄出声。
我瞧她差点儿没大笑出来的神情,也觉这实在算是好消息,“这么说,咱们两个人住三人的卧房。”。
她冲我点头,作势要和我击掌。
堂门被推开,教授《左传》讲义的博士走了进来,是个极年轻的先生。他略方的脸上蓄着八字胡,一身浅灰的圆领襕衫。
“真是无趣,国子监的人不是穿深灰就是穿深黑,现在又是浅灰,把人眼睛都看累了。”我旁边这人头已抵在了案面上,两只手就那么耷拉着。
博士越走越近,我瞧见正往这个地儿瞅,忙伸出手去推她,“起来,讲师正瞧你呢。”。
“不起不起,又想诓我。”她将脑袋转了个面儿。博士瞧了我一眼,在案面上敲了敲,“这位小门生,想必已经把知识烂熟于心了。”。
她猛地抬起头,“没有!抱歉啊博士,方才我有些不舒服,就稍趴了会儿。”。
他的眼神在我们俩之间打了个转,最后走到前面坐下,“希望各位小门生们都要重视起经义讲解来,今日才是第一堂课,旬考上是要抽讲经义的。”。
她朝我吐了吐舌头,带着几分羞似的转过头去认真听着。
这堂课的讲法也甚为有趣,不发书册,他在上面每讲一句,便要我们在下面照着意思和他朗读的原文默一句。
一个时辰之后,课也正好讲完,他派人收走了每张案面上的纸。
“好累,你累不累啊?”王姑娘趴在案子上,转着头瞧我,双平髻下留出的发丝就那么搭在案几上。
“还好,不多累。走罢,收拾收拾可以去卧房看看。”我站起身子来,瞧着面前没精打采的人儿。
“对啦,我叫王陵之。‘山无陵,江水为竭’的‘陵’。‘之’嘛,就是‘之乎者也’的‘之’。”。
“你不用讲,我知道你叫薛炤。”她咧开嘴笑道,眼睛又快眯成一条缝儿。
雨还是很大,扑簌簌的又传来疾风拍打叶子的声儿。
待到下学时,天色已然变得昏暗。
“吱呀”卧房门被推开,随即便是一阵风刮过。“好冷,再添件衣服。”言语间,王陵之已经朝床上摸索去。
“啊啊!”她跳下铺来,躲到我身后,“有东西,那有东西!”。
我一愣,伸手想去点燃油灯,突然一个东西从床上坐起。朦胧之中散着毛发,翻开被面便要起身。
就着仅亮的几束天光,我与王陵之对望一眼。
她的嗓门真大,能和崔祭酒一教高下,“别叫!是人。”我一时不知是该捂自己的耳朵还是她的嘴巴。
“你们俩魔怔了么?都给本公主闭嘴!”
床上的那人坐起,起身点了油灯。趁着油灯的光亮,王陵之又凑近瞧了瞧,“仪远公主!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说好了两个人住么?我对她叹了口气。
仪远公主也没好气,声音嗡嗡的,“干嘛!本公主想和谁住和谁住,我还没怪你们吵到我休息了呢。”。
“虽天有些暗下,却还未到时刻,这算哪门子休息。”王陵之往榻上一坐,语气沉闷,大概是想着自己的“二人居”美好计划落空。
我如何猜到?因为此时我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你身子不舒服么?”我从包袱里拎出一件大袍子来,递给她,“多盖着点,约摸是着了风寒。”。
有甚办法呢?同居一室,公主到底还是公主,这就叫“该低头弯腰还是要低头弯腰”。我心中不免又叹了口气,这可一点儿也不似我的性子了。
王陵之蔫蔫的,耷拉着脑袋去前堂里提了壶热水。我拉住她,“她毕竟是公主,况且现在身子有些虚,若是再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咱们同住一屋,一千张嘴也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她点头应下,我便房里提了食盒去后堂打粥。
米粥可以治疗风寒,多来一点儿。既着了风寒,凉食拼盘便不要了,留着我们俩吃。
对,馒头可以拿两个。
我正伸手去取,篮里已有一人先抢先,我抬眼看去,又是白间坐我身后“阴阳怪气”的那人。
他望了望手上的馒头,“哟,薛姑娘也要啊。”说罢便咬了一口,“不错,挺好吃的。”。
莫名其妙,我也不再看他,提了食盒便走。
仪远公主生了病倒显得乖。王陵之见我回来便开了口,“额头上不烫,也没有想发呕的迹象,我看就是小风寒。”。
我心里想着事情,辗转着夜间也睡不着。实在想不明白,那人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
转过头去竟见仪远公主睡的正香,王陵之却是睁着眼也正转过头来瞧我,“那人你不认识么?传闻与我们旁边这位关系要好,也是当朝太子的胞弟,五皇子沈邑。”。
她见我出了声自言自语,便移到我跟前来听。
我心下惊了一瞬,五皇子,年初的宫宴上似是有他。不对,脑海里的似不是那一次的印象。
“仪远公主?”我拉过被褥,有些费解。“是啊,仪远公主沈洛卿和五皇子沈邑交情不浅,还是阿姊告诉我的。”。
“喔,不过你不常出府,这些定是不知。就像我,以前也只是听过你的名字却未见其人。”她见我没什么反应,便闭上眼睛睡了。
忽然脑海里似有东西绽开,只一瞬,可我却急着要去捕住。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恍然有些眉目。那日去找贺齐朗,望春楼上盯着我的那道眸光,一闪而过可我下意识却抓住的那道身影,会不会也是他?
像是尘封已久的酒坛被打开,却不闻其甘香,辛辣滋味直冲心底某一处的小角落。
☆、学堂间
一连下了三日雨,今日终是放晴了。
几束光线散落在席间,翻开的书卷上也打下些许阴影来。
这堂课在说僖公四年的时节,齐桓公意欲攻楚,楚使屈完与齐臣管仲对答之事。
博士正讲到那一句,“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堂外正有风吹来,裹挟着好些时日未至的暖意。
堂前燕舞,讲堂里尽是落笔时滑动宣纸的声响,上头的博士正持着经卷一字一句朗声讲解。每讲一句,我们便写一句。
“你瞧,这一句甚妙。”我偏过头去小声道。王陵之搁下笔,也偏过头来瞧着刚默下的那一句,轻念出声。
“尔贡包矛不入,王祭不贡,无以缩酒...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
她朝我小声嘀咕,“这些个人,明显就是拐着弯的想要攻打,还扯出纳贡和昭王南巡未返来。”。
“不过...”她语气一滞,声音越发小了些,“我以前听说书先生讲,这周昭王胸无点墨不说,还荒淫无度。南征不复,实则是被一些老百姓设计,最后自食恶果,沉船汉水...”。
她越凑越近,直到一道浅灰的衣身挡在眼前。两两抬眼,博士正绷着嘴唇,两撇胡子就要翘起来。
这已不知是第几次,王陵之哭丧着脸坐下,拍了拍她的胸脯长呼一口气。
方才博士又提她起来,“不知陵之对此文有何高见啊?”。用这般的语气说出的话,偏还脸上挂着笑,这才是可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