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川清和行到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在台阶下,曾经无法跨越的、只能想办法绕过的人墙,在太阳底下竟然如此遥远而渺小。
那些家主眼、耳、手的延伸,那些她深深忌惮、恐惧,即便能够读心也不敢相信的人们,抬起头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与不安,好像她已经走出了他们能理解的世界,成为无法再触碰的存在。
仰起的脸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流露这种神色。
清和想要这个人,能够站在自己所在的地方,能够见到自己现在所见的一切。
然而,清里在她的目光中背过身去。
【你一个人多保重。】
“再见。”
少女回过头,推开门,和两个她从未设想过的同伴离开了粉川家。
但她知道自己还会回来。
那时和她一起离开的,将会是另外两个血脉相连的人。
粉川家建在深山之中,几人伴着鸟鸣往山下走。
五条悟在前带路,狗卷棘跟在后头,粉川清和缀在队尾。
狗卷棘几次试图和她同行,但粉川清和越走越慢,他记不住路,又只能追上老师。
偶然回头间,狗卷棘发现粉川清和伤口裂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抱歉。”粉川清和才发现自己又流血了。她倒出了耳中两粒棉花,换上了新的。血液在耳垂上擦出一道模糊的红痕。
看来因为透支关闭读心后,强行催动它还是会受到反噬。
“要是我们没来,你准备怎么跑?从那条地道?大白天?”
五条悟兴味盎然。
狗卷棘也扭过头来看清和。
“当然不。本来打算好在今天半夜走的。结果你们来了。”
粉川清和在知晓狗卷棘来意的瞬间,就明白了她逃跑的最佳机会来了。
同时也是她的唯一机会。
当狗卷棘退婚后,家主会迅速找好新的人家结亲。
他只会选择比咒言师更有势力的咒术世家。在她失踪后,这个家族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寻找她。没有内应,她可没有把握躲过粉川家以外的咒术师。
如果没有缔结婚约,粉川清和所处的境地将更为险恶。
倘若有婚约在身,粉川家主或许还会顾念名声,怕姻亲动怒,会隐瞒自己的失踪,暗自找寻一段时间,给她留下些许喘息的空间。
但若是没有,粉川家主面临的就是“失去无垢体”和“名声受损”的取舍,尚未从清和身上取得切实利益的他一定会立即选择用名声换取无垢体,将寻人的压力分担给别人。
作为家主,他会许下“谁先找到粉川清和,谁就能得到她”之类的承诺。清和将面临被多个咒术家族联手追捕的局面。
这一切变动都是狗卷棘带来的。
在他退婚以前,清和从不需要考虑这些。因为谁也不能越过粉川家和狗卷家去寻找她。
粉川家她有内应清里。
狗卷家上下就剩下狗卷棘一个。
清和根据此前听到的心音判断,这剩下的一个,多半还会倒给她帮忙。
“为了出逃所做的准备差不多就是这些。留下录音对逃跑没有帮助,只是意气之争。”
说完,他们也走到了半山腰。
树丛逐渐变得稀疏,露出山脚下的田野,青绿的水田连成一片,碧汪汪的。
明明离粉川家不远,也许听到的都是同一种声音,但清和就觉得在山林中行走,要比在粉川家的庭院舒适许多,两耳的耳鸣也减轻了。
她趁两人不注意,悄悄把耳朵里的棉花球掏了出来。
掏耳朵也太失礼了。但棉花球堵在耳朵中实在闷得慌。
“交通真不便捷啊。真亏了粉川家能在这里扎根。”五条悟说道,“你之前说不舒服是因为听见了我进门吗?我那时在想什么?”
“听见和听清是两码事。”粉川清和试图解释和自己相伴了数年,如同手和足一般熟悉的读心,“如果不是为了取信于您,我不会尝试去听这个级别,这超出了我的极限。”
“别您啊您的叫来叫去,好像我们还没走出粉川家似的。”五条悟在鼻子前挥了挥手,仿佛要驱走属于世家的陈腐气息。“但你这水平什么时候才能为我做事?”
“非常抱歉。”
狗卷棘及时打断了粉川清和的道歉,指了指她一直攥在手心的MP3。
清和没有讲她的“同伴”为何会变成“物品”,另外两人也没有问,至少在狗卷棘指出前,没有“问”。
清和认为这应当是他们三人的默契。但现在它被狗卷棘打破了。
她一瞬间像被冒犯了领地的猫,耳朵都立起来了,“怎么了!”
狗卷棘犹犹豫豫地收回了指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粉川清和态度大变。
当清和以为他要缩进高领里自闭的时候,狗卷棘又抬起了手指,再一次指向了MP3。
清和:“……”
她恍然大悟,狗卷棘并非在问今天发生的事情,而是在问更早以前的。
清和本不会发脾气。
或者说,正常状态的她不会错认狗卷棘的意图。误解后随之而来的被冒犯、控制不住脾气更无从谈起。
只是清和今天经历了几番大悲大喜,没有心力再去顾忌细枝末节了。
“对不起,那时候骗了你。我今天状态不太对,不该凶你的。”
她拨了下MP3的耳机线。把纠结成团的线一点点梳理开。
“我想要多一点逃出去的力量。但是有人在旁边,我不好问你。机会稍纵即逝,所以我没打招呼,就擅自借了你的力量。”
谎话。
那时清和并不信任狗卷棘。早就决定了要从他那骗一句言灵。
冷落他不和他交谈,赢他棋局不留余地,最后还撒娇卖痴逼他开口,换做一般人早就要跳脚用言灵诅咒了,偏偏狗卷棘还不生气,可把清和急坏了。
好在千草礼也把狗卷棘吓着了。他终于说出了可用的言灵。
她拿起MP3招了招。
“我低估了言灵,什么也没借到,‘不许动’扭曲成了一片杂音。现在想想,录音的MP3还能用就该庆幸了吧。”
“鲣鱼干。”
清和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便试探着开了读心。只要不听老师的心音,些许耳鸣尚且在她忍受的范围之内。
读心给清和带来负担的同时,也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这几年,她没有一天不是开着读心入睡的。因此稍有好转,清和便开始运行他们口中所言的“术式”。
【没关系。】
“……谢谢你。”
与此同时,深山之上,粉川家中,昏睡的千草礼被人摇醒,在众人或是嘲弄,或是同情的目光中,她一言不发,整饬服饰,沿着原路返回,目光定格在曾经和咒术师一起踏足过的地方。
四下无人,她跪坐下赖,摸索石板的纹路。
这里因为曾被抬起过,边缘处稍有磨损,石板上的沙砾也比别处少。
“被发现了地道啊。”
她的目光投向下山的方向,仿似穿透丛林,看见了粉川清和一行人。
不知不觉间,走到山脚下时,狗卷棘已经和清和并排走路了。
清和听见了狗叫。
汪呜汪呜,有一声没一声的,随着她的远去越来越微弱。
不要回头找。她想。就像姐姐想的那样,自己已经够给人添麻烦了。
就算找到那只小狗又怎么样呢。她能养吗。
清和的目光攀住路上的一切,正如攀岩的人紧抓凸出的石块。她不能回头,正如攀岩的人不能往下看。
一根朝天的电线杆,一条不平的上坡路,一只倒扎在田垄的断线风筝。
那都是她目光攀住的石头。
小狗的呜咽掩藏在稻田的沙沙声中。
一只倒扎在田垄的断线风筝,一条不平的下坡路,一根露尖的电线杆。
清和回头了。
她撞上狗卷棘的眼睛。
【怎么了?】
“有只小狗在叫。”
【一起去看看吧。】
小狗蜷缩在半湿透的纸箱里,脏兮兮的白毛打着结。他们到的时候,它已经没力气叫了,大眼睛肿胀流脓,几乎睁不开。它依偎的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粉川清和为了逃跑,穿了一件防风防雨多兜的牛仔外套,正准备脱下时,狗卷棘已经脱下了外套,包住小狗,把它抱起来。
比她还积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