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调整气息,借由缓缓道出的故事,来掩饰自己本身的伤势。
公子微微眯眼,也不知察觉没有。
“许多人都将他视为道门希望,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他已达大宗师境界之后的第一次闭关修炼,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他找不到那条能通天的阶梯,起初他觉得是自己错了,不断寻找别的办法,走遍天下,拜访能人隐士,炼丹求药,仙器法宝,可惜都一无所获,他开始隐隐察觉,不是自己出了问题,而是这个天下,这个人间有问题。”
“道友这个故事,倒是新奇得很,我还以为你要讲什么痴男怨女的旷世奇缘。”公子微微一笑,略有杀意的目光从长明身上扫过,弹指点向对方手中的长明剑。
铮!
两人的灵力在中间交锋,剑身回以清越长鸣,灵力彼此抵消。
这一回合稍稍试探过手,以不分胜负告终。
公子依旧无法确定对方伤势到底有多重。
“道友一看便知是见多识广之人,若非新奇,我又怎好意思讲出来?”
长明以拇指轻轻拭去唇角血迹,身形挺直,目光也越发明亮起来。
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法门,能让对方在短短片刻间就治愈伤势?公子见状也不由狐疑起来。
“你继续讲。”
“他终于知道,天地自创立之初自有法则限制,哪怕修为再高,也无法飞升,修炼到终极并非解脱,而是消亡,彻彻底底的消亡,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所谓飞升成仙,彻头彻尾就是一场骗局,又或者说,是古往今来修士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他不甘这样的结局,也不想成为这些失败者之一,他想走出一条与前人截然不同的路,他不仅要真正飞升,还要获得永生,与绝无仅有的强大力量。”
长明一边说,一边盯着对方。
公子一身黑袍,像暗先生一样将真面目隐藏在黑袍之下,但是身体动作是不会骗人的,心中若是震惊,自然而然会有细节流露,如同现在,对方拳头倏地握紧,显然长明的故事,已经说到他的心坎上去。
“你,到,底,是,谁?”
幽幽语气由远及近,眨眼即至,公子已经不耐烦再等下去了,他选择出手!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要取长明性命的!
长明早有准备,心念微动,长明剑便已横在身前,挡住对方来势。
霎时间,地面裂开,玉山倾塌,天际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风声狂啸。
一百多年后,长明无法阻止灭世来临,只能选择以性命修为与落梅同归于尽。
时光回溯一百多年前,两名当世强者突破时空界限提前对上,落梅比从前更强,而长明却依旧有伤在身。
此消彼长,天崩地裂。
阿容在狂风中张不开眼,被灵力推得身体往外跌倒,不得不随手抱住旁边的柱子稳住身形。
其他人更不用说了,重伤的画扇与其他几名狐族就像身不由己的小舟,在巨浪中被卷起颠覆,高高推起,又重重摔下,当场就有人吐血断气,画扇聪明些,早在两人对上之前,就勉力爬到旁边矮墙,将身体蜷缩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对面的灵力在一寸寸蚕食推进,而长明身前的结界屏障,却在一寸寸缩小后退。
剧痛从心口传来,他压抑不住喘息,不止嘴角,连眼角也开始流血了。
兴许这一次,他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一百多年前的落梅太强了,此时重伤的自己根本不是对手,长明很清楚。
他对死亡早无恐惧,唯一遗憾的是——
云未思。
云未思。
云未思……
他微微张口,无声描摹这三个字。
你我是否终如参商,生死音息永不相见。
第130章 云未思眼皮一跳。
时间退至半个时辰之前。
云未思、江离、迟碧江、姚望年四人,依旧被困在衙门的院落中,黑雾弥漫,鬼意森然。
三道金线画下三道圆圈,将四人圈在里面,如同三道屏障,黑雾徘徊不去缓慢蚕食,已经将第一道金线侵吞,第二道金线也隐约有了淡化的迹象。
姚望年掷出三道黑色符箓,符箓在半空化为三个骷髅头张口朝黑雾吸去,瞬间将周边黑雾都吸入口中,但随即,骷髅震颤不已,接连爆炸,无法承载的黑雾最终悉数炸开,重新恢复原点。
见姚望年还想再用符箓法术,云未思道:“这些雾气原本就是克制你的,鬼修法术越强,反噬也就越重,不想死就罢手后退。”
面具下的姚望年看不清表情,似乎不太甘心,还反唇相讥了一句:“你有魔气在身,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云未思淡淡道:“我曾经成魔,却有人不惜性命也要救我,我与自己和解了,你呢?”
你呢?
姚望年也问自己。
他当然不可能与自己和解,即便没有肉体没有成魔,他的心也早已入魔。
在痛苦中死去,一股执念未消,苦苦挣扎,炼狱翻滚,最终神魂不灭,炼为鬼修。
可鬼修又岂是容易炼就的?
他的肉身曾经在大火中陨灭,又支离破碎一点点拼凑起来,因为一直找不到能与神魂契合的躯体,他一直拖着自己的残躯,躲在人迹罕至暗无天日的地方修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甚至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多久,只知道躯壳与身下土地一起融化腐朽,最终融为一体,怨恨却一年年在滋长,到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什么样一个怪物。
即便是鬼修,也没有这样丑陋的鬼修,人不人,鬼不鬼。
不管走到哪里,姚望年总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起初他还有些奇怪,四处寻找,后来才知道,那股味道正是来自他自己的身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修炼的奔头是什么,心中只有仇恨和怨念在支撑他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没有明天,没有寄望,这便是来到红萝镇之前的姚望年。
“你们该庆幸,我如今还未彻底丧失心志,否则看见你万剑仙宗江离,我就会杀了你,而不会还站在这里与你们废话。”
姚望年哑声笑起来,像是在问江离,也像在问自己。
“为什么活的是你,死的是我?如果我是你,我也可以站在这里,声嘶力竭质问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到底有什么苦衷?”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吗?你们不想知道,你们只关心自己现在遇到的困境,要不是红萝镇接二连三出现死人,你们怀疑到我身上,恐怕现在还事不关己吧,江宗主,你不好好当你高高在上的宗主,跑到这里来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吗?”
姚望年看见江离痛心疾首的样子就感到厌恶,他恨不能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才能略略消解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暗影和痛彻心扉的恨。
越说下去,那股恨意就燃得越是疯狂,面具后的眼睛血红暴戾,他周身鬼气氤氲,眼看就要失控。
“从小你就这样,什么都不在意,但最后什么都是你的,现在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话未竟,人被用力抱住。
迟碧江低呼一声,似要拉住江离,却来不及。
江离死死抱住姚望年,浑然不顾对方的鬼气将自己割伤。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我确实无法体察你的痛苦折磨,但我起码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听闻死讯,察觉有异时,我本该追查下去的,但我没有查出什么,就半途而废的,若早知道,早知道……”
江离很痛苦。
他抱着的这个人,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两人曾经是那样亲密无间,同寝同食,练功成长,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之外,与真正的亲兄弟毫无差别。当年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去查,而是多方追查均不了了之,可若是早知道姚望年不仅没死,还不分昼夜饱受折磨,他无论如何都会继续查下去的。
他的痛苦源于愧疚,尤其在听见这些话,看见姚望年的模样时,江离知道,自己下半辈子,无论如何都要为师兄找到一个公道。
如果这个公道在万剑仙宗找不到,那他就往外找,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来。
“你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告诉你的结果,是让你与整个万剑仙宗为敌呢?”姚望年不为所动,冷冷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