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略小,几上焚着香,旁边是一山石盆景,有小丫鬟端着小洋漆茶盘过来奉茶。
兴宁伯的视线往那丫鬟身上一转,意犹未尽的回到吴楠山身上。
“伯爷。”吴楠山拱手请安。
“坐吧。”兴宁伯挥了挥手。
吴楠山落座于一张交椅上,轻呷一口茶。
算起来,这倒是吴楠山第一次与兴宁伯正经坐在一处说话。
“伯爷近日身体可好?”吴楠山率先开口寒暄,从前的局促不安仿若一瞬消失。
“还算健朗。”兴宁伯打量吴楠山一眼。
吴楠山下意识挺直背脊。
兴宁伯四十出头的年岁,从前虽也是风华俊茂的美男子,但随着年纪渐长,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袭锦衣华服也掩不住其身形瘦弱,眼底泛青。他眉眼微微下垂,耷拉出一股疲态,嗓音也是哑的。
“承光,你近日身子可也还好?”吴楠山,字承光,取继承祖业,光耀门楣之意。如今看来,他倒是没辱没了这两个字。
“劳烦伯爷关心,尚好。”吴楠山双手置于膝上,挺直坐着。
兴宁伯又问,“听说你得了个陛下亲封的庶常?”
“是。”吴楠山的下颚抬得更高。
兴宁伯起了兴致,正欲开口,那边吴楠山却先开口了,“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与伯爷商量一下我与表妹的事。”
屏风后,陆婉吟的心提到嗓子眼,用力绞紧了手中帕子。
兴宁伯眉头一皱。
吴楠山继续道:“表妹都十七了,我觉得是时候该谈谈大事了。”男人紧张地蜷缩起手指,说出此番前来的真实目的,“我,我想纳表妹为妾。”
屏风后,陆婉吟双腿一软,赶紧扶住身边的宝珠,这才没跌倒。
她是被气得。
这吴楠山今日来,居然是要她做妾!
宝珠赶紧扶着陆婉吟到一旁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下。
陆婉吟缓了好一会儿,才觉那头晕目眩之感稍消退。她朝宝珠道:“我这眼睛、嘴巴可好?”
宝珠盯着看,眸翦出水,鼻如悬胆,唇若琼瑶,美不胜收。
“很好啊,小姐。”
幸好,幸好,她没被那吴楠山气得眼歪嘴斜,失了最后一份资本。
“你再去听听……”陆婉吟朝花厅内指了指。
“是。”宝珠立时去了,半响后出来,脸上带着喜色,“小姐,伯爷没同意,还说做正头大娘子都舍不得呢。”
陆婉吟盯着宝珠的笑脸,脸上突显出哀色,然后嘲讽一笑。
她早就猜到了。
兴宁伯指望着将她卖个好价钱,怎么会同意?虽说吴楠山确实不错,但毕竟太穷,兴宁伯爵府又是个吃金洞,哪里等得起他慢慢赚。
第4章 鸿鹄之肉
陆婉吟想到她那些个庶出姐姐,哪个不是被扔进了虎狼窝。
现在,她最自信成功的一条路,就这样断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隔着一层碧绿油油的窗槅子,陆婉吟伏在黄花梨木梳妆台上,杏腮贴于藕臂之上,轻声啜泣。
宝珠满脸焦色,柔声劝道:“小姐,其实吴郎君对您一片真心,便是做妾……也不会太委屈吧?”总比在兴宁伯爵府这大染缸里头的好。
陆婉吟动了动趴僵的脖子,歪头看向宝珠。
她的眼珠子极黑,蕴着水雾,像猫儿似得略过来,静悄悄地看她,不知为何,宝珠心头突然一紧,身上发毛。
陆婉吟缓慢侧头,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略过小巧鼻翼,浸入耳边稍凌乱的青丝鬓角。她歪斜着身子,看到镜中自己泪雾朦胧的可怜模样,稍侧身挺胸,指尖滑过青丝,拉扯下来一缕,垂在白皙额前。
脸上戚戚然,心中却想:这样哭的样子更好看,还能显出身段。
做完后,陆婉吟又要哭,却突然觉得乏了。
她已经哭了半柱香时辰,再哭下去,连最好的脂粉都遮不住眼睛周边的红。
虽她哭起来比平时里更加动人,但如今身边只一宝珠,哭得太多,亦是浪费。
陆婉吟用帕子轻按脸,坐直身子,揽镜自照。
哭这么久,胭脂竟没花半分,只是久哭,眼睛有些肿,可眼眶周围这抹红却更显肤白如玉,唇若含丹。
发髻上的首饰未除,不过一珠一翠,疏散画意。这是今日她为了见吴楠山特意精心打扮的妆容发髻,还有身上这件今春她最相中的水绿色春衫。
这绿染得极好,颜色微亮不显老气沉闷,翠玉一般又不觉轻挑,反在端庄之中衬出几分小荷才露初芽的娇嫩。
可如此精心打扮,却抵不过旁人一句,“听说县主看上了翰林院内庶常馆中的吴庶常。”
陆婉吟红着美眸忆起吴楠山临考前让宝珠传过来的铮铮话语,柔情蜜意,句句在耳,本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想最后竟落得这番结局。
陆婉吟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
水绿色的衫子贴着肌肤,隐约露出一层凝脂玉色,勾勒出精心养护出来的身段。陆婉吟抬手,腕白肤红,指如削葱,甲长三寸,指尖新染的红甲已然微褪,露出粉白润色,那是她指甲本来的颜色。
陆婉吟动了动,因着懒怠,也就懒得装,所以身子像没骨头一般软着,她哭得久了,嗓子微哑,开口时尚带哭腔,虽未刻意,但就是透出一股子可怜来。
“宝珠,染甲。”
.
做吴楠山的妾,不如再寻人。他那样的软弱性子,日后娶了正头娘子,她可是要被磋磨死。
陆婉吟看着自己染好的指甲,颜色纯正红艳的像火。
她的眼神瞬时凌厉起来,平日里蕴在眸中的水波潋滟仿若浸入了一层寒潭冷意。她没有时间继续在吴楠山身上浪费,她必须立即重整旗鼓,重新寻找目标。
陆婉吟将京师内正值待娶之龄的男郎、公子们都列了出来,记在小本子上。
春日刚刚开头不久,她就一头扎进忙碌里。
她积极参与各类诗会,只是碰到的却都是些吹嘘之辈,没真本事不说,样貌难看,品性低劣,家世又低,简直不堪入目。
陆婉吟怒摔小本本。
这日,吴楠山派人送来诗社帖,宝珠犹豫着递给陆婉吟,“小姐,咱们去吗?”
陆婉吟捏着请帖挑眉,“去,为什么不去?”
真阳县主那边信未定,吴楠山又不想失了她这位貌美贴心的小表妹。志得意满的男人,鱼与熊掌皆想得,故此两方交好。
陆婉吟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嘲讽一笑。
现今这吴楠山便是倒贴给她,她都不要!他当全天下就他一个男人了吗?当她陆婉吟是真嫁不出去了吗?
陆婉吟气骂罢,突又伤感。
她已经十七了,再过小半年,就是十八。
大周女子,十五及笄始议亲,她为了等吴楠山,硬生生磋磨两年,耗费青春。
京师内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女子,她们一茬一茬,跟春日里的花一般冒出来,或出身名门,或诗才横溢,比她优势太多。
陆婉吟抬手抚面,揽镜打量。
她有什么?一副再过几年怕是就撑不住的娇美面容。
这是她唯一的资本。
幸好,幸好她生得美。
这是陆婉吟的幸运,又是她的悲剧。
因为她美,又有才名在外,所以兴宁伯抬高了她的价钱,并未让她像其她的庶女一般,到了年纪就往外头换钱,而是多留了她两年。
陆婉吟趁着这两年光景,将赌注下在了吴楠山身上,却不想输的一败涂地。
她知道,父亲再等不得了,最多不过一年,她就要像旁的庶女那般被送进某些权贵家中,换来了银钱继续维持兴宁伯爵府的门面,而她,则会像块腐烂的木头般,一直在那深宅腐坑里烂到死。
陆婉吟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小娘子红着眼,咬住一口贝齿。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成功了。
陆婉吟气得身子哆嗦,缓了好一阵才松弛下来。她吐出一口浊气,攥着手中洒金的诗社帖,镇定下心神,一边开始盘算,一边让宝珠梳发。
参与吴楠山诗社的人定然比她现如今够得上的某些小诗社好多了,如此机会,她为何不去?她不仅要去,还要精心打扮再去。
那些文人雅士,最喜清丽素雅,天性柔婉的女子,她就往这方面装扮吧。
陆婉吟重整旗鼓,开匣上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