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关(16)

小娘子哭得凄凄惨惨,仿佛扯开了嗓子的戏子,“我是真心为表哥欢喜,却不想表哥志存高远,反倒觉得是阿娘拖累了你,是我累了你的名声。当初若非阿娘委身兴宁伯爵府做妾,拿了银子回去,表哥你这条性命怕是早就不在了。”

陆婉吟说得动情,想起亡母,泪涌上来,愈发难以自持。她软着身子滑倒在地,娇花一般柔弱无力,斜靠坐在地上,脑袋轻轻落下,抵到扶苏小腿上。

扶苏身形未动,垂眸看她,从小娘子乌黑的发顶顺着莹白纤弱的脖颈往下落,那宽松的衣领下,凝脂玉色下拉出的弧度,显得极其脆弱而娇美。

扶苏脸上阴沉神色渐褪,双眸浸出一股浅薄的暗色。

小娘子颤抖着身子,连指尖都浸出一层苍白之色,那哽咽的,极力掩饰住的哭腔,比之前那股子娇娇媚媚,故作娇吟的声音更令人动容。

扶苏捻着折扇一角,收起时滑过那香腮脖颈,窸窸窣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惹得小娘子身子一颤。

男人面上戾气渐收,似被勾起了兴致,挑眉问,“临终前的话?”

“表哥连阿娘临终前说的话都忘了吗?”陆婉吟捂着心口,悲伤到不能自抑,泪珠珍珠似得滚落,“若非阿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万万不能厌弃表哥,定要助表哥出人头地,我何苦这般在兴宁伯爵府那虎狼窝里磋磨多年?”

前头的话略显夸张,后面的话却几乎是嘶吼着出来的。陆婉吟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赶紧回转,娇声软气,“当年我初及笄时,多少人来求娶我,我想着阿娘的话,与父亲置气,与大娘子结了怨恨,心中一念记着阿娘的话,却不想,却不想……”

陆婉吟拽着扶苏的裤脚,额头抵着他的小腿,又转回了呜呜咽咽的哭。她似是想站起来,可实在是醉得没力气了。

因此只能抓着男人的袍角哭,哭得十分伤心,那泪泉水般涌出来,几乎浸湿袍角。

扶苏与吴楠山确实不算深熟,先前只是点头之交,后来吴楠山中了进士,他才与他多说了几句。

对于吴楠山这个人,扶苏并不十分了解,只听他提过几句自个儿有位表妹,生得是极好看的,一心一意待他,日后若他得了功名,定是不会负她的。

一开始,扶苏知道陆婉吟这个女人是从吴楠山口中。寥寥几语,一个浅淡轮廓便被勾勒而出。

一个女子,生得貌美,对吴楠山痴心情深。有这样的表妹在,吴楠山自然也表示自己绝不会负她。

那时候,与吴楠山一道的男郎们自然是羡慕的,一方面羡慕他有痴心貌美的表妹爱慕,另外一方面也觉得这吴楠山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

扶苏想,他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点,所以才下意识觉得吴楠山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寒门志气子弟。

不过自从吴楠山被钦点为进士后,便鲜少谈起这位表妹,将更多的目光放在仕途,以及真阳县主身上。

扶苏并不十分关心吴楠山,也不关心陆婉吟,就连上次吴楠山问他的话,他也是随口而答。

至于为什么如此回答,只因为那日里他瞧见了这小娘子在桃园内的一举一动。

虽只看了几眼,但在扶苏的印象中,陆婉吟这个女人立时便被划分成了心机深沉,欲望明确的伯爵庶女。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数都数不清。若真要说她与旁的人有哪些不同,大概就是容貌吧。

不算绝美,偏生了张令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脸。

扶苏从未了解过那些环抱着目的的女人,因为他只需瞥一眼就能知道她们心中在想什么,所以当吴楠山在桃园亭内问他那句话时,扶苏径直便开了口。

如今看来,或许是他错怪她了也说不准。

她哭得着实惨,也实在是委屈。她似乎只是一个为了孝心,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小娘子。

扶苏想,或许真是他错了。

小娘子猫儿似得绵软,磋磨着他的小腿。呵出的热气氤氲如雾,让扶苏想起了碧纱橱内的一蓬熏香。

陆婉吟抬头,她脸上酒晕未褪,双眸澄澈却漆黑,里头浸出一旁湿润的迷茫之色,发烫的面颊看着异常可口。

男人垂眸看她,眼神纯黑,不辨神色。

小娘子眨了眨眼,一颗豆大的泪珠便挂在眼睫上,似落非落,如露坠花,令人陡生怜惜。

扶苏想,或许那日之事,真的只是意外。

小娘子噙着泪,问,“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扶苏沉吟半刻,垂眸看她,视线从那滴混入领口的香汗上移开,指尖动了动,吐出一句话道:“这样的表哥,不要也罢。”

第15章 一抹胭脂

吃醉了酒的女郎,不太清白人家的清白小娘子,半夜三更的从卫国公府里被送出去,委实对名声不大好。

扶苏思来想去,让女使把陆婉吟送到了内院厢房里暂住,并吩咐全府上下不准提及今日发生之事。

青路似有些不服气的朝扶苏看一眼,黑着脸,露出清晰的眼白,小小声吐出四个字,“始乱终弃。”

扶苏,“……滚出去。”

清俊高雅的贵公子,终于也是忍不住飚了脏话。

.

世界终于安静了,扶苏看一眼倾了满桌的酒,再看一眼已然冷却的菜,终于是走到书架前轻叩了叩。

书架被小心翼翼地推开,走出一个男人来。

披着黑色斗篷,带着黑色兜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白皙瘦削的下颌,扶苏拱手,唤他,“殿下。”

可怜的殿下在书架后面足足站了半柱香,被圣人罚站的时候都没这么惨,这样一想,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然后再看一眼桌子上的酒菜,差点晕厥,哆嗦着手指哽咽,“你我好不容易聚一次,你就给我吃这些东西?”

扶苏:“我让人重新准备,劳烦殿下再回去站会儿。”

殿下:……

.

赵善,也就是扶苏口中的殿下,在饿了半日,又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吃上了一口热饭。

“刘骅胆子越发大了,不仅在朝中结党,四派出尉,远近侦探,还妄想将亲信宦官派往各边塞镇守,幸好被定远侯挡了回来。”扶苏摩挲着手中酒杯,平静面容之上看不出任何愤懑之色,一双眼波澜不惊,仿若深潭。

赵善也道:“他与首辅黎庸卫狼狈为奸,欺上瞒下,把持朝纲,不仅是京官,就连外头那些官员路过京师前来述职,都要给上一份厚厚的‘见面礼’。”说到这里,赵善垂下温润眉目,叹息,“是我无用。”

扶苏看一眼赵善,薄唇勾起,显出讥诮,“何止是你,整个朝堂之上数百千官,哪个是有用的?”

赵善伸手捂住心口:……被刀扎得好疼。

可怜的三皇子只能狠咬一口红烧猪蹄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幼小心灵。

“对了,最近我父亲发现一件事,定远侯府家的桃园内出了一个黄金小人。锦衣卫为了这个黄金小人已往桃园去了数次,我猜测这个黄金小人不一般。”说到这里,扶苏将圣人梦魇之事说与赵善听。

赵善听罢点头,“父皇近几日确是身子不大好,精神也不济,原来是这么回事。”然后又皱眉道:“这个黄金小人出现的蹊跷,怎么会在舅舅府中?”

“只怕是栽赃陷害。”

“咳,”赵善轻咳一声,“舅舅为人耿直,在朝中确实树敌不少。”

扶苏直接拆穿,“这朝堂之上,就没这位定远侯不敢得罪的人。”就连圣人面前的大红人刘骅都被他怼过好几回。

定远侯此人虽世袭侯位,但自己亦是武将出身。从小在军营之内摸爬滚打的长大,立下大大小小不少战功,常年驻守边疆要地,军中武将大部分皆是由他一手提拔而起的心腹。兵权在握,根基甚稳,自然狂傲些。

定远侯府是三皇子最强有力的后盾,最锋利的一把刀。可惜,这是一柄双刃刀。

定远侯虽手握兵权,但却也因此而成为了圣人的眼中钉。这就是三皇子贵为皇后嫡子,却迟迟未被立为储君的原因。

“查到是谁做的了吗?”赵善吃了半只猪蹄,又问。

扶苏摇头,“此事怕要去找傅班问一问了。”说完,扶苏嫌弃地看一眼满嘴油腻的赵善,“殿下,您是三天没吃饭吗?”

赵善长长叹息一声,“唉,柔儿身子弱,闻不得肉味,也不想看见,我日日陪她三餐清淡,已经一个月没有吃过一口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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