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种变化,不知是好还是坏,不知是不是出自他本心……
他忽然开口,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金宁卫的武功都在我之上,你要是嫌我没用,现在就赶紧回去,别在外面当个活靶子了。”
他这么自然地坦诚自己的无能,姬珧还有些适应不了,她眨了下眼睛看着前头,莫名起了护短的心,尽管刚刚是她贬低了他。
“阿朝来公主府的时候见过你一面,他私下里跟我说,你筋骨不错,要是从现在开始勤学苦练……没准也能练成十八卫的水平。”
苦练多久她特意没说,贺朝的原话是:“此人根骨不差,如果把他放在暗厂十年,兴许能达到金宁卫的水平……大概吧。”
有多不确定?像贺朝那么惜字如金的人,“兴许”二字都没能表达完全,末尾还要加一句“大概吧”,由此可见一斑。
姬珧是为他找补,谁知宣承弈完全没有把这段话放在心上,他一听到从公主口中说出的“阿朝”二字,脑袋空空,然后便觉得后槽牙一紧,霎时露出不耐的神色,语气也没那么恭敬了。
“阿朝又是谁?”
他在“又”字上加了重音,鬼知道他咬牙切齿得又在较什么劲,姬珧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询问,接道:“是一个很靠得住的男人,比你强太多了。”
宣承弈停住脚步,斜眼看她,姬珧根本没注意他在发脾气,自顾自地往前走,走出好几步远都没回头。
宣承弈忽然觉得自己很没趣,连他自己都觉得酸,要是真问清楚了,公主大抵还是那句话,关你什么事。
她根本不懂他在气什么。
或许也不是不懂,就是在装傻,亦或者是压根不在乎。
他终是咬了咬牙跟上,心里自己给自己盘逻辑,是了,他没进公主府的时候外面就传言公主养了很多男宠,虽然他除了有数几个,别的一个没见着,可是他一次也没踏足过清林苑,说不定那里有很多日日夜夜等着侍奉公主的男人呢。
什么阿朝也是其中之一吧?
如果比他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宣承弈好像把自己说服了,他重新走回到姬珧身边,因为叠罗汉一般的礼盒高高垒起,根本看不清前路,所以只是凭借身边人的反应认路。
忽见姬珧睁大了眼睛看着前面,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头一凛,紧接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声——是马儿发狂和滚动的车轮轧着地面的声音。
周遭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叫,有人被马车冲撞开,发出惨叫声,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人猝不及防,宣承弈能感觉到马车是冲他们而来的,情急之下,他顾不得怀里的东西,将东西一抛,拉着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闪身躲到一旁。
马车疾驰而过,便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有人骂骂咧咧地指责纵马之人,被冲撞开的路人都有些狼狈。宣承弈心有余悸,转头一看,脸色骤然一变,手中拉着的人哪里是公主?分明是战战兢兢的宣蘅,还有一个惊魂未定的陌生人,再去看对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公主不见了!
这几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宣承弈只觉得喉咙发紧。
那一瞬间,有无数层层叠叠的暗影使劲钻进他大脑中,搅和得视线一片漆黑,他扶着额头退后一步,马上有人扶住他。
“三哥!”
是宣蘅。
宣承弈大汗淋漓,却是扶额摇了摇头,努力晃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再抬眼时,双眸红了一片,他焦急地推开宣蘅,头也不回地道:“你把这里发生的事回去告诉金宁卫,快去!”
他欲追马车,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回过头,就见宣蘅面色惊惶,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发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她哭道:“三哥,这是个好机会!别管她了,我们逃走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我不想再回去,我求求你,三哥,我求求你了!跟我一起走吧,趁着现在,没人会发现我们的!”
她惊惧之下口不择言,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害怕的样子不是假装,宣承弈却觉得心中有什么在一点一点流失,像是刀口割肉,他竟然完全没听到宣蘅在说什么,只知道莫大的恐惧在侵蚀他的思绪。
宣承弈惊慌失措地挣开她的手,转身便走。
“三哥!三哥!”
宣蘅在后面不停地喊他,但宣承弈始终没回头,他边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边四顾周遭,想要喊出那个名字,却又不敢太过声张。
只是心里一遍遍唤着。
“公主!”
“殿下!”
“姬珧!”
“你在哪?”
可是哪里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眼前一片虚无,心头却就是有道影子挥之不去,头疼欲裂的感觉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十八说公主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警惕刺杀和暗害,他还说金宁卫很多人都为她而死。
他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公主真的被人抓走了将会面临什么,有多少人连她掉根头发丝都舍不得。
那他呢?
他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的吗?
宣承弈大脑一片混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应该找到她,他只想看到她平安无事。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宣承弈忽然顿住脚步,在逐渐扭曲的画面中浑身僵硬,为什么要说“再”?
然后是更为猛烈的针刺一般的疼痛,他闷哼一声,手扶着头,一下撞到墙壁上,背抵着冰冷的墙面,抬起头,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姬珧的身影,她站在楼阁高台之上,汹涌的风吹起她长袍宽袖,迎着昏黄的夕阳,她的身影渐渐与背后的景象融合。
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仿佛一下置身冰冷的水中,然后他看到那人缓缓张开双臂,闭着眼一跃而下。
“别——”宣承弈蹲在墙角,周围有发觉不对而凑上前的人,在询问他怎么了,但他只是捂着头,从喉咙挤出两个字,带着痛苦的哭腔,“别跳——”
“怎么不等等我?”
“我回来了……”
第46章 是只属于姬珧一人的十九。……
公主不喜点灯, 所以望玉台上总是一片漆黑。
她经常站在望玉台顶端地栏杆旁,一立便是一天,层云遮掩着涌动的日光, 而她背着身, 将自己融于绯红霞光的剪影里,在他猜测她站在那儿时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 她会用温柔又清澈的嗓音问他。
“望玉台外面美不美?”
他知道她想出去,特别想。
可是巍峨耸立的楼台将她困在了这里, 她如一只可怜的断翅鸟雀, 每日在囚笼里舒展美丽的羽毛, 眼巴巴地望着笼子外面的一切, 可望,而不可即。
每当她问出那句话时, 他会替她看一看望玉台之外的锦绣江山,唇齿开阖,无声地说一句“好看”。
但都不及她。
望玉台上大多数时间, 她都是安静且沉默的,高高的楼阁之上遍布她的身影, 她有时坐在矮几前, 有时坐在妆台前, 有时站在栏杆前, 有时伏在软榻上, 即便披头散发, 也不曾失去从容和优雅。
她总是那么寡淡, 好像参透了尘世间一切虚妄,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方外人,极少有人或事能挑起她的情绪。
可却只有他知道, 她撑不了多久。
然后那根紧绷了三年的琴弦,终于在江蓁登上望玉台的那天,骤然断裂。
那天阴云浓皱,秋风飒踏。
他回来得有些晚,赶到望玉台的时候,江蓁正轻蔑地睨着矮几旁跪坐的人,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毒和嫉恨,讥讽地看着她:“姬恕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你说谁死了?”
如果是从前,公主理都不会理她,可她提到了姬恕,那是唯一一个无法让她保持沉默的人。
江蓁似乎被她的疑惑取悦了,良久的寂静过后,她忽然捧腹大笑,豁然开朗地看着她:“原来你不知道?”
她骤然变了脸色,愤恨地看着她吼道:“姬恕死了!你亲弟弟姬恕,早在三年前就被陛下一箭穿心!你听懂了吗?”
“你留他一人在阴曹地府等你,自己却苟延残喘地活着,还跟杀他之人同衾共枕,我若是他,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江蓁等了很久,想要看到姬珧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她只是静静坐着,除了最初的那句问话,再也没有一个字说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