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那一瞬间多希望宣承弈说的是假的,多希望是他在骗她。
“裴将军的,尸首呢?”她缓缓开口。
众人眼中的姬珧,还是那样一副神色怏怏的模样,听闻同门师兄弟战亡,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甚至还能冷静地问出裴冽尸首在哪这种话,让人看不出她是强装镇定还是真的不在意。
可接下来宣承弈说的话,却让周边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为保百姓尽快脱离危险,高嵩炀没能来得及为云翼军收尸……”宣承弈攥紧拳头,像是压抑着心底愤怒,但就算再不忍,他也要把事实真相告诉姬珧。
“秋澜,把裴冽的尸体吊在城墙上,逼你现身……秋澜扬言说,你一日不露面,裴冽的尸体就一日不放下来。”
宣承弈每说一个字都紧紧盯着姬珧,他本以为自己在任何一处被她打断都不足为奇,可姬珧竟然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说完之后也没有反应。
姬珧半垂着眼眸,眼底的情绪都被埋藏在眼睫之下,让人怀疑她到底听没听到刚才那番话。
这时,姬珧身后一个御史出来,对姬珧躬身,着急道:“殿下万不可受到烈火罗的挑衅,裴将军既然已经战死,人死不能复生,结局已无法更改,虽然烈火罗此举有伤大禹颜面,可殿下身为监国,陛下年纪尚幼,还要多仰仗殿下。殿下万万不能不顾自己安危往火坑里跳,烈火罗此举一定做了完全的准备,魏县就是一个大大的圈套,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十八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指着那个谏言的御史,目眦欲裂:“你是什么意思?从长计议?难道要让裴将军就这样被敌人挂在城墙上不管不顾吗!”
这是在军营中,有多少人视裴冽为心中永不崩塌的英雄!现在英雄为民战死,以这样惨烈的结局倒在战场上,死后仍不得安生,还要把尸身挂到城墙上羞辱,这对所有将士来说是什么样的愤恨!
他们的主帅,他们的信仰,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敌人踩在脚下,军中将士得秉持着什么样的军纪,才会忍住冲动站在这里,而不是提刀去魏县把烈火罗人杀个精光!
可就在这时,一个冷静的人跳出来说,你们该从长计议,他已经死了,结局已经注定。
那御史端平着手臂,瞥了十八一眼,似乎在嫌弃他的无礼之举,扬高了声音道:“殿下身为掌政公主,有监国之责,凡事更应该三思而后行!裴将军马革裹尸,我等泫然欲泣,悲恸不已,可之后的局势才是至关重要,索性魏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镇,战略上没有占领的必要,要遏止烈火罗铁骑的脚步,减少我军伤亡,尚且有更大的空间可供思考。现在绝不是一时冲动,为争那一口气而造成更多人去牺牲的时候!”
另一个御史也上前谏言:“刘大人说得不错,烈火罗敢如此造次,城中必定有陷阱,他们以将军尸首当做筹码,我们就算有潜龙炮也不敢贸然进攻,这种情况下许多事都未可知,殿下怎能冒这个险?”
又有人跟着道:“就算不是殿下亲往,派别人前去也大为不妥,既然我们已经知道烈火罗明目张胆地引人入瓮,就不该做无谓的牺牲,如果裴将军活着,一定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十八终于听不下去了,说着就要冲上来,被旁边的小七一把拦下,小七抱着十八的身子,却不想十八力气很大,一下便将他推开,金宁卫见状纷纷上前挡住他,尽管心中再多悲愤,也知道现在不是内乱的时候,要是真让十八动手,那些御史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刘御史看十八卫竟然要对他动粗,吹胡子瞪眼,愤然甩了下袖子:“竖子无礼!”
十八眼眸通红,一口气生生堵在胸口上,他指着为首的刘御史,紧咬着牙关道:“你在拦谁?拦我们大禹人去救人?两全的办法你想了吗?要是没有呢,没有就放任裴将军被吊在那里,让全天下的人看着,我们大禹,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英雄?”
拦着十八的金宁卫听到这句话,缓缓放下手,十八挣开他们,放低了声音道:“我们愿意牺牲,只要能把裴将军抢回来,做出再多的牺牲我也甘愿。”
他那一声甘愿,让无数人攥紧了拳头。
可偏偏刘御史在此时躬了躬身,言辞诚恳道:“阁下的忠诚和不畏死的精神,老臣深感敬畏,但是你可以说这样的话,上位者却不行,身为监国,殿下必须要为局势多作考虑。”
“如今淮南王未除,烈火罗不停登陆我大禹海岸增兵,西南沿线和洛州都身处危机之中,魏县只是个无名小城,宁州也已派去增援,再没有分散兵力的理由。我等来此,便是要督促殿下所下的每一道决策都要为长远考量,现在大禹不是国泰民安的时候,殿下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国运。”
他说到这里,语气停顿片刻,继续道:“老臣深知,殿下与裴将军感情甚笃,裴将军战死,殿下心底一定哀痛欲绝,可殿下不能因为一己私情弃大禹将来于不顾,还望殿下三思!”
刘御史话音刚落,突闻“铮”的一声,冰冷的刀尖已经横在他脖子上,宣承弈披着铠甲上前,面色如冷铁一样阴寒,刘御史从没见过那样一双眼睛,眼底无温,如视蝼蚁,他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宣承弈一把薅住他头发,将他拉到身前,刘御史一把老骨头根本无力抵抗,其他御史脸色大变,想要上前帮他,却又不敢近身,只得大叫:“你想要干什么!你非我大禹臣子,却欺我大禹朝中重臣,是不把大禹放在眼里吗?快放开他!”
宣承弈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只是勒着刘御史的脖子,刀刃很快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刘御史吃痛,眼中终于露出害怕的神色。
“你再说一遍,是谁跟谁有私情?”
鲜血汩汩流出,那人仍面不改色,刘御史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道:“你你……你快放开我……”
宣承弈骤然掐住他脖子向上一提,眼中嗜杀之色如弦上之箭。
“裴冽,是心向大禹的兵马元帅,殿下,是有监国之责的永昭长公主,公主要夺回为国牺牲的将军尸首,在你眼里是为一己私情?我问你,你与裴将军之间无私情,难道你不想救他吗?”
“不不不是!”
“家国大事,你以私情裹挟,今日殿下若下令出兵,你回京会如何上书?上书殿下为一己私情弃家国大义于不顾?上位者为保全战死疆场的将军最后一丝体面,需要有私情夹在中间,你说这样的话,到底是在侮辱谁?”
宣承弈一连三问,每一句之后刘御史都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又近了几分,就在他以为宣承弈要割破他喉管的时候,前方一直没有出声的姬珧忽然开口。
“十九。”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宣承弈手上一顿,却觉得心如火焚,她背对着众人,铁甲下身躯略显单薄,在冷风呼啸中摇摇欲坠,但她挺直脊背,未弯分毫。
就算来到营地的御史们目的再不纯粹,但有一句话他们说的是对的,谁都可以不冷静,她不可以,谁都可以不顾大局,她不可以,她做过那么多抉择,每一个都是为了大禹考虑,这里谁都能倒下,就她不能。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些大禹臣子诛心之言是为大禹更多,还是只为了今后能拿住她姬珧的把柄,才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一直在想,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放开他。”姬珧转过身,看着宣承弈,一声命令之后,宣承弈没有动,她便又说一遍:“放开他。”
宣承弈看了她良久,忽然松开手,没了束缚的刘御史大口呼吸空气,赶紧逃离了他的桎梏,旁边的人忙去上前扶住他,有人叫来军医为他医治,姬珧没往那边看,只是走向最后面的盛佑林,轻声一问:“太傅大人觉得如何?”
盛佑林那一刻恨不得钻进土壤中,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辱感涌遍全身,即便他与其他御史目的不同,可到底殊途同归,他不会说诛心之言,只会告诉她应该走什么样的路。
“请殿下,以当前局势为重。”盛佑林深深躬下身,朝姬珧行了大礼。
所有人都看着她,除了远在天边的姬恕,如今唯一能下令号动三军的只有她姬珧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