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一团糟的人们能不能听从他的意思。
瓮中捉鳖比两军对垒要容易得多,加上这是在繁州城内,繁州的驻兵肯定要比上原来的叛贼更熟悉,由于地形受限,敌军自由大打折扣,完全施展不开,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这时,姬珧搭上了第三支箭。
连遭两箭连累的江则燮早已经根据射箭的方向找到了姬珧所在,却毫无办法,眼见着她又做瞄准姿态,江则燮赶紧躲到护卫之后。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命丧于此的时候,那支箭没有冲他而来,而是射在了对面之人的心口上。
心口,一分一毫都不差。
第92章 其实你也死了?
风驰电掣的第三箭射出, 谁都没有想到。
背后的宣承弈震惊地看到远处马背之上轰然倒下的身影,还没来得及从错愕中回神,姬珧第四箭已经搭了上去!
她眼中冷漠决绝, 一丝旧情都不见。
持弩的手稳而不颤, 毫无牵绊束缚,似是要在分秒中争夺那人性命的主动权。
可未等那箭射出, 忽闻破风声传来。
宣承弈面色一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拉住姬珧手臂, 飞快地将她拽至身后。
冷刃贴着头皮飞射而来, 锐利的泠光映出两人的影子。
“锵”!
利箭钉在背后的栏杆之上!
谁都没想到, 在精心布置的围困埋伏之下, 两方对阵的封闭城墙里,还有第三方伺机而动, 宣承弈挡在姬珧身前,贴着遮蔽物向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楼台之下,人群之中, 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拉满弓,同时, 有几个人匆忙向着虞弄舟坠马的方向奔去, 然后紧紧将他护在身侧, 警惕着任何一处可能会到来的攻击。
“成裕安?”宣承弈声音中有惊诧, 却听姬珧冷笑一声。
她拉着他的肩膀退后, 将手中的弓弩向前一抛, 被十八接到, “去追他们。”
十八没有回话,直接带领金宁卫跃下高台,奔走在屋脊之上, 迅疾的身影在埋伏于两侧的弓箭手的掩护下很快就到达地面。
姬珧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饶有兴趣地叹了一声:“藏得够深啊。”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成裕安对高嵩炀推心置腹,跟所有将领都称兄道弟,手底下的兵也用心对待,以至于让人忘了他是虞弄舟从万州带回来的人,曾经是个叛军头子。
“你早就知道他是奸细?”宣承弈扭头看向姬珧。
“不知道,”姬珧诚恳地摇了摇头,“只是想用这种方法逼一逼背后的人,如果没人救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如果有人救他,让我排除一些不听我话的人,百害而无一利。”
说话时,底下已经乱作一团。
从马上摔下的虞弄舟在意识消散之前都没想到背后的冷箭出自姬珧之手,他以为是敌军偷袭。
成裕安在混乱之中拉住虞弄舟的手臂,面色焦急地看着他越发涣散的双眸,将他扛到背上,急得满头大汗:“虞公子!你不能死!”
他的任务就是确保虞弄舟的安危,如果他死了,他没法向那个人交代!
“护住虞公子,我们撤!”
“可是国公……”
“顾不上了!她说过,必要时,除了虞公子,可以舍弃一切不必要的人。撤!”
成裕安说完之后,四面顿时响起阵阵爆破声,狭窄的长街瞬间升起一股烟尘,遮挡了人们的视线,隐蔽在各处的伏兵乱箭齐发,对准的都是江则燮那边进城的敌军,谁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边竟然会发生变故。
江则燮同样也没想到。
但这对他来说,并非是一个坏消息。
烟雾弥漫,遮天蔽日,失了准头的箭雨虽然仍旧让他们苦不堪言,可是对他来说,他有层层近卫保护,趁乱逃出城根本不是问题。
江则燮在心中一遍遍安慰自己,一次失败根本决定不了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此次入城的人并不是他的全部兵力,他还有后手,还有援兵,只要他活着!
有命就能卷土重来,繁州早晚有一天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就在他高兴的时候,胸前忽然一凉。
江则燮在厮杀中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直到喉咙有铁腥味上涌。他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下面,胸前有滴血的红刃,冰冷地刀锋因为被鲜血染红而显得有几分灼目。
他慢慢转头看去,只见徐正谊面无表情的面孔,他冷漠地拔回刀,他身子又是一个抽搐,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徐正谊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江则燮像是看仇人一样,愤怒地目光之下,他却做不出任何反抗,徐正谊向前倾身,在他耳边问了一句:“汝阴一战,国公爷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吗?”
那是他们二人没有说完的话题,江则燮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徐正谊,无法相信他会在此时反戈一击,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在今日落败,并且输得一无所有。
不甘和怨恨瞬间冲破头顶,他拼尽全力推开徐正谊,朴实憨厚的儿郎最是单纯诚实,可他却骗了他,当他拿着繁州城的城防图,带领江东逃兵前来投奔他时,他听他声泪俱下地说了那么多控诉姬珧的话。
江东死的平民就不是人了吗?
江东死的将士就不是人了吗?
江则燮由他想到了自己。
汝阴守城之战,为了声东击西迷惑敌人,有三千人被推出来当做替死鬼,给后方争取残喘的时间。
那些人中,有他的亲弟弟。
可最后,战争胜利的荣耀全部归属于姬砚,他们江家只是作为陪衬!
用性命,只换回来陪衬?
“你……不得好死……”江则燮拼尽全力吐出这几个字,怨毒的目光死死黏在徐正谊的脸上,徐正谊默然一瞬,眼里似乎有热泪翻滚,他张了张口,第一遍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似是哭腔,第二遍时才稳稳当当地说出他脑中不停响起的那段话:“大人物翻云覆雨,以局势作赌,为此赴命的人就如蝼蚁,前仆后继,可浪潮褪去后什么都不剩下,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丧命……”
江则燮眸光一顿,怔怔地看着他,徐正谊笑了笑:“这是公主殿下曾对我说的话。”
江则燮的脸瞬间又变得阴狠,咆哮着想要扑上来,徐正谊握着刀,在他扑过来的同时,让刀尖迎上他的肚腹,扑哧一声,是刀身没入血肉的声音。
徐正谊扶正他的身子,在他耳边道:“这世上总是推崇结果论,很多人不看过程,因为公主殿下压制了江东,所以王爷答应了与她同盟,因为国公爷失去的那个人在战场上牺牲,所以汝阴一战拿到了胜利,有时候,我们为了成功,就是要不择手段。”
江则燮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了什么,只有无声的抗议,徐正谊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回荡:“国公爷不也是如此地奉行着这一信条吗,危机时,你让别人站在你身前受死,繁州局势不明时,你用将士们的性命试探,哪怕是势在必得的胜利,你也是站在军队的最后,你到底还有什么不平的?”
江则燮还有什么不平的?
他根本没有。
他不齿的事情他自己也在做,他唯一不平的就是当年汝阴一战,姬砚的光环比他这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不止不休的人更盛大,他不服。
世人都可轻,唯我不可牺牲。
他只是一个这样的人而已。
两刀正中要害,他已无力回天,咽气的那一刻他仍然心有不甘,不肯闭上双眼,徐正谊推开他的尸身,把刀扔在地上。
如果说在离开泊州的那一刻他还有的选择,那么在江则燮身边待的这段时光,足矣让他把所有侥幸都收起来,择主是一件慎重的事,他可以在脱离公主掌控之后真的归附于江则燮,但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重新找了一个人渣来效忠。
比起江则燮这样的人,公主好歹对他还算坦诚。
为大局所做的一切牺牲和选择不到最后一刻无法得知对错,甚至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标杆来衡量,人命本来也是不能衡量的东西。
他能做的,他们能做的,也无非是站在该站的位置,做该做的事。
徐正谊收起刀,早已有人来接应,他转身向前,没再看那尸体一眼,对未来不知那一日才会到来的和平来说,曾煊赫一时的江则燮也不过是区区一条淌于历史长流里的人命而已,跟那些为主奋战的无名之辈,本质没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