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邢康这奏折被当众诵读时,楚太傅心中便忍不住浮现了四个大字——君要臣死!
天顺帝近来愈发倚重邢康,邢康又是个毫无底线的小人,楚太傅自然清楚,想来这道奏折,也不过是与天顺帝商量好后,拿出来走个过场。
只是这样,越发令人寒心!
想廉适之戎马一生,耄耋之年还亲上阵前领兵厮杀,从太/祖开始,辅佐过天顺帝父子三代人。出征之前,天顺帝将他拜作太保,本就是武人最高的荣誉和身份。如今,廉适之辅佐太子得胜归来,天顺帝若是真心体恤臣下,就该在子孙与钱财上多加赏赐。这样,一来无须加官进爵便无功高盖主之忧,二来,又给予了足够的声名利禄,君臣二者之间的面子,都好看。
可天顺帝不光没有如此,反而在廉适之还未归朝之时,就欲裁撤龙骑卫大将军一职,显然是在表示对廉适之的不满和不信任。这样也就算了,顶多廉适之退出朝堂,依靠先前打拼下来的名望,即便黯然却也能安稳过日。但如今,天顺帝竟然还要将他再封一个国公!
谁人不知,大昭立国后的几位国公,除了定国公、安国公这类天家姻亲,立国时那些因着功勋得封国公的,皆是死后荣封!廉适之,这样明摆着已被皇帝猜疑,又被皇帝明旨斥责过的武将,忽然得封国公,这岂不就是在叫人去死?
楚太傅心中涌上一阵荒谬感,这位他陪着成长起来的天子,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自毁干城、远贤亲佞、刚愎自用,若当真再继续下去,岂不是真的,要成为一个昏君?他再难以坐视不管,向前一步,楚太傅出言打断邢康:“邢大人这主意,实在是奸佞之言,当诛!”
他这话,说的有些太重了,别说是邢康,就连高高在上的天顺帝,一时之间,都有些被震住了。
邢康率先回过神来,先看了看天顺帝,随即向楚太傅问道:“太傅大人,何出此言?下官自问一心替社稷着想、为陛下分忧,从不敢有半分私心。太傅大人这话,才是杀人诛心。”
楚太傅却不看他,径直看向天顺帝。他目光如炬,竟就在朝堂之上,与天子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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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移开视线的,是天顺帝。
他只觉得楚太傅这目光太过锐利,竟叫他有种被人看穿的错觉。他不禁有些心虚,仿佛年少时正面对着那严厉小师父,偏生自己背不出诗书中经义的下一句。
楚太傅眉头皱的更紧,对着天顺帝行了个全礼,说道:“我大昭此次战胜戎族,全赖将士用命、上下同心。太子殿下代天子御驾亲征,廉老将军随身相护,此次胜绩,二人居功至伟。如今得胜之师尚在途中,战阵中具体形势尚未了结清楚,实在不易先开赏罚,只怕会有失公允。”
又看向邢康,楚太傅说道:“邢大人好一张利口,这般锋利,老夫如何能将你诛心?除非,你心口不一。”
“能有资历参加朝会者,皆是宦海多年、久历官场之人,邢大人这主意背后的意图,想必没有哪位不清楚。有功之臣不赏反罚,你这不光是在羞辱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更是在折损朝廷之颜面!”
邢康被楚太傅这般几乎可算是指着鼻子喝骂逼的面红耳赤,而同样面红耳赤的,还有天顺帝。
天顺帝已经知晓,楚太傅是真的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亦明白了邢康今日的这本奏折,根本就是自己的意图。既然这样,楚太傅呵斥邢康的那一番话,也可以算作,是在教训他。顿时,天顺帝心里也升起一团怒火。
只见殿中,果然已有人站出来,站在了楚太傅身后。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马光耀。
他是楚太傅早年的门生,自然要与恩师站在一起。况且邢康近来越来越飞扬跋扈,奴颜媚上这点也愈发明显,惹得马光耀对他心生不满。
马光耀见邢康竟然还敢摆出一副孤臣模样,心中更是厌恶不已,开口道:“历朝历代,凡赏罚颠倒、驱除忠良的,皆是贼人当道的乱世!邢大人如今这打算,莫不是故意,要使朝廷声威受损、令陛下声威受损?”
“放肆!”忽然,一声暴喝从御座上响起。
只见天顺帝已是怒极,手重重拍向御座扶手。
邢康见机,立刻向马光耀喝道:“马尚书这话,真是惯爱将人往坏处想!你自己心思龌龊,却来攀诬我!我倒要问问,我这奏折到底有什么意图,又到底有怎样的打算?难不成我的这些,也不过全是你自己猜测,却拿不出半点真凭实据?要是这样,令朝廷与陛下声威受损的,不是我,而该是马尚书您自己!”
马光耀被他步步相逼,忍不住便要将邢康的心思说破。就在这时,离他最近的户部侍郎谭思贤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
马光耀猛地醒悟,这些话,想可以、猜可以、暗指也可以,但偏偏说不可以。
一阵无力感,忽然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马光耀缓缓放下双臂,再不多说一句了。
而就在这时,只听御座之上的天顺帝冷冷开口:“‘赏罚颠倒、驱除忠良’,朕自问还没有年老昏聩到这个地步!马尚书,你既然这般看不起朕的朝廷,那边不要再在此处,领着朕给的俸禄了!”
马光耀身子一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天顺帝。
天顺帝已从御座上起身,看着下面一众官员,高声宣布:“邢康这道奏折,朕,准了!”
顿时,群臣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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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得到消息的顾权,差点没高兴地去放烟花。
第九十六章 岁月空遗恨,道士入庙门
马光耀被天顺帝罢免了户部尚书之职,算作是给近日时常违逆他的楚太傅一系的敲打和警告。之后接任户部尚书一职的, 则是邢康。算上这次, 短短几月, 他已连升两级,成为手握实权的朝廷新贵重臣。
顾子湛在得知天顺帝搞出的这一番风波后,却深深体会到这位帝王内心的不安和无助。
江山和天下, 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的,这一点,年轻时候的他尚可以正视,而如今, 却再不敢去面对这样的事实。
他只活在普天之下皆他一人所有的幻想里,不愿醒来。
衰老不应该这样让人畏惧的。它不应该被青春诋毁,亦不该去成为戕害青春的刽子手。
这样的天顺帝,顾子湛并不畏惧。再刚愎的帝王, 也是帝王。尤其天顺帝这样真正的帝王, 他会犯糊涂,但却不会真的将自己的帝国毁去。帝王术, 擅长权衡与操纵, 这就意味着, 为君者必要时, 亦要懂得妥协。
所以,当李廉英的密信呈报到天顺帝面前时,看着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的邢康自天顺十年起每一笔的受贿金额,与邢家在外以太子岳家、天子姻亲为名仗势敛财的劣迹, 以及在江北官场案后,邢康忽然将近二百万两的银票交给邢同知,让他代存至日日昇昂州分号。天顺帝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的那点隐忧,突然再无处遁藏。
他有些后悔,让邢康升的这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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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帝这一系列的做法,则令顾权开怀不已。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北境这一回,他三万余私兵毁于一旦,辛辛苦苦拉拢的那些势力也再难聚拢,颇为得力的王允善和东宫仅剩的暗桩萧程等人至今杳无音信,甚至连顾泓的消息也没有。只有太子遭遇反贼围攻,廉适之带兵神勇,又得顾子湛领义军相助,方令太子化险为夷这样概述的军报传回。这一切不禁令顾权怀疑,难不成他的那些人手,竟都被太子捉了去?
若真是那样,太子归来之日,便是他受罪之时。原先想到这些时,顾权甚至做好了要出逃的打算。至于逃去哪里,倒是元晦道长给他替了一个建议——去西南。
顾权留在各地的私兵,大约还有不到三万人,除了京畿附近的八千余人,余下的多在河西府以南,南资府与百益府这两府中。而元晦道长中意的地方却要更靠近西南边陲,瘴州。对这样的建议,顾权尚在犹豫中。而在得知天顺帝的这些处置后,顾权忽然觉得,或许,他不必去东躲西藏,只需要在时机成熟之后,将邢康丢出去就好。
于是没多久,京城中又平地起了风波,流言一阵高过一阵——东宫早年间便因德行有亏,致使真正有太微命数的先皇太孙早夭。如今东宫能逢凶化吉,除了紫微星君显灵外,还是因为,东宫即将另有太微仙君投胎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