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洵轻咳了声,想起身安抚老夫人,可稍稍一动,身上的伤口就钝钝的疼,他只能开口缓缓道:“祖母不必担心,没事的,这些伤只是看起来唬人而已,不信,你问湾湾。”
说着,以眼神示意穆湾湾,后者也担心江老夫人哭伤了身子,赶紧安抚了一时,等到好不容易宽慰好江老夫人,送了人出门去,再折回来以后,穆湾湾坐在矮凳上,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因为气力不支而阖目养神的江少洵,轻轻的咕哝了一句,说道:“要早些好起来呀。”
江少洵眼睛未睁,听见那轻轻软软的一声,心头也跟着一软,亦低声回了句,“有你记挂着,可不得赶紧好起来。”
然而,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少洵身上旧伤加新伤,加上当日薛波的确是让人下的死手,想要好起来又岂是那样容易。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仍旧养在穆府,起初几日,穆湾湾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到了后面一些日子,穆侍郎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亲自拨了两个妥帖的小厮嬷嬷照料,不许穆湾湾时时呆在客苑里。
穆湾湾不应,穆景皓便对她说:“父亲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你可不是小孩子了。”即便两家长辈心中有默契,但那件事一日未曾挑明,便是言不顺名不正,且即便宣之于众,男女大防总不能不管不顾的。因此,对于自家父亲的决定,穆景皓是十分赞同的。可当穆湾湾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自己,又总忍不住败下阵来,时不时睁只眼闭只眼,放了穆湾湾去探视,顺便还亲自为他们望望风。
一个月的仔细调养,江少洵的身子一日日好转,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只是因为他皮肤生得白皙,使得脸颊上从右眼眼尾处划下的刀疤有些显目,不过却并不可怖。
这日,穆湾湾进门,见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几步的江少洵正拄着木杖,挪到梳妆台的镜子前,脚下的步子微微顿了顿。当初把重伤的江少洵安置进客苑,就近选了一间屋子,这屋子布置得雅致,偏生有一梳妆台,一瞧就是供女儿家住的。等到穆夫人回过神来时,江少洵伤重不好挪动,便就一直住在了此处。
江少洵的手抚上脸颊上那道半长的刀疤,如今血痂已经褪去,只余下粉红的痕迹,可还是刺眼得紧。
怎么就偏偏伤在了脸上呢。
江少洵不由叹了一口气。
小丫头瞧见了该又嫌弃自己了,少不得以后得拿这道疤来取笑自己。若是以往江小少爷没有开窍,面对这道伤疤,只怕还会拿它当成男儿血性的光荣印记,可如今他觉得自己能教小丫头多看两眼的就是这一张脸,偏生还教薛波那个畜生给毁了。
如此想着,江少洵暗暗磨牙,思索着该早早养好了身子,才好去大理寺寻仇去。
他目光再次落在菱镜上,却发现镜子上多了一团小小的身影,他身子顿时一僵,缓缓转过身去,一眼望进小姑娘含笑的杏眸。
穆湾湾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食盒,“这是玉娘特意做的小食,是你可以吃的呢。”
一面说,一面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取出小食,一一放好。
因见江少洵还杵在原地,穆湾湾眨了眨眼睛,似是恍然,小跑过去,扶住他往桌边走,边走边说道:“你也不要着急,齐爷爷说了,伤筋动骨百天,你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可急不得。”
扶着江少洵落座,替他夹好吃食,“你快尝尝看。”
可江少洵却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呀?”穆湾湾蹙了蹙眉,有些担忧地问道,“是身上的伤又疼了吗,不行还是躺回去吧,去床上吃?”
江少洵摇摇头,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似是犹豫了一时,才指了指自己脸颊上的伤,低声问:“是不是很丑?”
穆湾湾想起他刚刚站在镜子前的样子,反应过来,他原来是在介意这道疤。于是,她歪了歪脑袋,盯着那道伤疤看了许久,只把江少洵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粲然一笑道,“看习惯了也没什么呀,况且,比起从前小白脸的样子,这样挺好的。”以前江少洵的一张脸太过惹眼,走到哪里总能招来一群狂蜂浪蝶,委实有些讨厌。
江少洵却并没有被安慰道,他嘴角微微抽搐,道:“看习惯了?所以真的很难看?”
“你又不是女儿家,怎么也……齐爷爷说了呀,你这疤只要按时涂药,慢慢就会淡下去,以后就没有这么显眼了,不用担心的。”穆湾湾摆摆手说道,见江少洵仿佛还是饱受打击的模样,便又添了一句,“反正我觉得挺好的。”
江少洵勾了勾唇,“真的挺好?”
“嗯嗯。”
江少洵看她点头如捣蒜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又扬了几分,便在穆湾湾的催促下,动起了筷子。
医嘱在前,这一月来,江少洵吃得是清汤寡水,没有沾得半点儿油腥,直让江少洵吃得舌头都快淡得尝不出味道来了。而今天的这几碟小食,是穆湾湾再三和齐大夫确认过以后,吩咐玉娘仔细烹制的,看着清清爽爽,可入了口,滋味却极好。
江少洵的眉目舒展开,桃花眼微微亮,落入穆湾湾的眼中,倒教她忍不住心下一叹,哪怕脸上多了一道疤,这江少洵还是有做活水的潜质呀。
“你总盯着我瞧,莫不是看上了我?”江少洵桃花眼眼尾微弯,晕染开浅淡的笑容,半是揶揄地开口道。
穆湾湾赶紧啐了一声,“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巴。”可是脸颊却微微发烫,她有些不自在地瞟了瞟他处,“我就是在想,你吃了这许多苦头,那摄政王父子却只是被羁押起来,被褫夺了爵位贬为庶民,总感觉还是便宜了他们。”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惠安帝会对摄政王追责,凭着摄政王旧日迫害忠良的行径,只怕下场不会太好,可偏偏惠安帝网开一面,只是将父子二人贬为庶民,幽禁于摄政王府中。
穆湾湾想,将这二人关押在王府中,还有人伺候着,这哪里是受罪,分明是在享福。
江少洵看她气鼓鼓的模样,笑着伸出手指去戳了戳她鼓起来的脸颊,指尖细腻柔滑的触感,让他晃了晃神,但却在小姑娘发飙前赶紧收回了手,轻笑了一声,道:“杀人何如诛心,夺了贪恋权势之人所有的权势,将之从云端打入泥土中,才是杀人诛心。金殿上那位可不是糊涂蛋。”
都能让摄政王这只老狐狸栽了跟头,那位年轻帝王的手段可见一斑。
如今虽然摄政王一派倒下,但是暗处里总有些人还盯着惠安帝,当初惠安帝是摄政王扶持上位的,现在短短两年就将人拉下马,言官如何看?倒不如留摄政王一条性命,自己得个好声名,而没了权势庇佑的摄政王,被幽禁于一隅,难道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吗?
穆湾湾揉了揉被江少洵戳过的腮,撇了撇嘴。
她是不明白这些,可是看着江少洵吃了这样大的苦头,甚至险些丢了一条命,就还是觉得意难平。
江少洵拍了拍她的发顶,掀唇挑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既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合该也让薛波也尝尝这般滋味不是。
于是,过了几日,曹廷安再次到穆家来探望江少洵,二人在客苑中闭门了半天,等曹廷安离开以后,没过两日,盛京城中就传言,那被幽禁于王府里的薛波死性不改,竟是对王府的侍女下手,岂料那侍女是个烈性子,薛波一怒之下取了她的性命,结果夜夜惊梦,梦中恶鬼缠身,搅得他神思不宁,恍恍惚惚摔进了王府中的深水池中,等到府中的侍卫发现,把人捞上来以后,薛波几乎只剩下几口气。虽然最后被救了回来,却是彻彻底底成了废人。
而就在这时,宋巧尔居然敲击登闻鼓,冒死告御状,声声泣血,要为自己枉死的幼弟讨个公道。惠安帝接见了宋巧尔,始知当日还有这样一桩血案被遗落,当即下令彻查,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就查出来薛波手上的人命官司可不止一桩两桩。惠安帝先是亲笔写了罪己诏,自斥一时心慈手软教恶徒逍遥法外,寒凉民心;然后又派人再次将瘫卧在床的薛波缉拿归案。
然而这时候的薛波已经变成了一个痴傻的废人,最终被送进了疯人塔。想他养尊处优长大,哪里禁得住疯人塔中的生活摧残,不过短短三五日便一命呜呼。而摄政王得知消息后,吐血昏迷,太医诊脉后,却只是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