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周围的一片乌压压花艇上,本端坐在船上喝茶吃酒、赌博、抽大烟的人们也觉察不对,纷纷钻出船舱来,高仰着脖子,用手遮着逆光,望向远方的天空。
午间的天空愁云惨淡,不似平日艳阳高照,更渲染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人们都神色紧张,大气也不敢出,屏息等待着。
天空忽然云开雾散,金光普照。
电闪雷鸣般的响声彻云霄,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一道利箭似的,从厚积云中穿刺而出,猝然闪现在众人眼前。
“鸟,是鸟!”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孩最先看到了穿云而来的飞机,兴奋地叫嚷不停,“好大的一只鸟啊!”
“不,那是飞机啊,是飞机啊!”
“是谁在开飞机?”
“是不是郭阡啊?是他罢,广州城除了他,谁还有这样的飞机。”
……
人们兴致盎然地叽叽喳喳讨论着,已然忘却了三年前被郭阡的飞机吓得屁股尿流的景象,还在讨论郭阡是不是又和郭景焕闹僵了,来开飞机撒钱了。
在纷扰的喧闹声中,朱鱼恍若未闻,眼里只剩下了那架在天上飞的飞机。她不顾是否会翻船,又往船梢更上端攀了一步,只为离飞机更近一步,以便看清飞机上的是否是郭阡。
可她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并非是因为她看清了他,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看见,漫天飞雪骤然从天而至,纷纷扬扬地飘摇而下,轻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下雪了?怎的下雪了?”
“不可能啊,天上还有太阳呢,怎的会下雪呢?”
人们一边被盛阳照耀着,一边继续看着那雪簌簌而落,不禁都瞠目结舌。
再度眺望向晴朗的天空时,众人才察觉,原来是那飞机在降雪。飞机悬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它飞到哪处,哪处就开始降雪。
朱鱼看着飞机飞至她头顶,不由自主地摊开手,接住了那些从飞机上飘落的那些“雪花”。
在她温热的掌心里,那些“雪花”并未融化,兀自盛开在她掌心里,花香满襟。
九里香,花如其名,飘香九里。
恍然间,她想起当日他为她在洪圣大王前许下的愿望,骤地失声痛哭。
百年难遇一场雪的广州城里,她遇上了郭阡,便遇上了奇迹。
他临走时,还记得替她完成夙愿,倾尽他所有,为她下一场倾城雪。他是要用这场雪向她无声地证明,但凡答应她的事,他一定都会做到。
所以,他一定会去而复返,带她归杭的。
飞机先是兜着大圈子降雪,可渐渐的,圈子愈兜愈小,局限至她头顶的一块天空。
她向着飞机,也向着太阳,高高举起了手,手间的戒指,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雁晖,我在这儿!在这儿!”
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飞机从天空俯冲直下,骇得聚集着的众人作鸟兽散状,四散奔逃离去。
可朱鱼却岿然不动地站在船头,望着她的意中人,驾驶着飞机,像一只飞鸟一般,掠过她的头顶后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云霄,飞向了她遥不可及的远方。
朱鱼在船上追了几步,可最终还是停下了步伐,朝向天边,用最大的力气喊:“雁晖,我等你回来——”
她深信,他会回来的。
殊不知,那场雪,已是今生今世,他与她所作的最后诀别。
第54章 一把燃(6)【1937,杭州】 【民……
【小鱼:
展信佳。
广州天气潮闷, 虽已过立秋,你仍要多加注意,日里少出船摆渡, 多去树下乘凉避暑。
栩言与玉胧近日写信给我,他们已喜获麟儿, 邀我们去南京城吃满月酒。我无法前去道喜,若你想去替我道贺, 我可差人送你去南京。
我在河南一切皆好, 除了菜饭很不合我胃口。大队长依旧不准我们吃鱼, 前些日子我偷偷烤鱼时,不慎被中队长发现, 教他臭骂了我一通……】
郭阡正襟安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在写信。
信才写了一小半, 信纸就被人夺走了:“哟, 郭队长不是从来不写遗书的么?今个儿, 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今日哪里来的太阳,你眼瞎啊?”
郭阡猜都不用猜, 就晓得抢他信的是与他同一个宿舍的舍友,良凛然。
良凛然是印尼华侨, 在印度尼西亚读完了小学中学后,高中归国,后来又报考了中央航校, 顺利进入六期生甲班, 和郭阡于1937年同期毕业。
毕业后,他与郭阡一同被编入第四大队21中队,随军四处作战。良凛然作战勇猛,但飞行技术不及郭阡, 所以仍是少尉军衔。而郭阡在几次作战后,因为表现突出,被擢升为21中队的分队长,军衔也升至中尉。
郭阡虽挂着分队长的职位,但平日里,队员们照旧对他没大没小的。一是因为,大家基本都是航校的同期生,在航校时就建立了感情。二是因为,郭阡平常不升空作战时,给人的感觉就是随意散漫的,开起玩笑来比谁都来劲,对着他,大家都嘻嘻哈哈的,严肃不起来。
良凛然即是他舍友,又是他在航校的至交好友,两人无话不说,平常各自写信时,也全然不在乎对方偷看不偷看。
良凛然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信,乐了:“啧啧啧,你还怪会卖委屈的。大队长又是不让我们吃鱼,是不让我们吃刺多的鱼而已。”
第四大队的大队长郜凌云,对队员们的要求一贯严苛,每餐都命令他们在五分钟内解决。因此他特意嘱咐厨师,不能买刺多的鱼给队员吃。
“刺多的鱼才好吃啊,没刺的鱼软趴趴的,没味道。”
“嫌菜饭不好,也不能不吃饭啊。”良凛然将打包来的馒头火腿丢到他面前,“一个人不去吃饭躲来这儿写信,等会出发去笕桥,一飞就是两个多小时,饿不死你。”
这一日,是1937年8月14日。
自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战火遍燃。日军虽瞄准了华北战场,将其作为重点突击目标,但也未放弃上海等地,派遣大批日方军舰驶向吴淞口。而杭州地理位置上离上海过近,被轰炸风险陡增。于是,经商议,航校开始向云南昆明迁移,还未毕业的航校学员们为了继续训练,徒步前往昆明。笕桥航校除了留下了几个轰炸手,已经基本空了。
前一日,“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日方派出大量战机狂轰滥炸。
面对不利战况,13日下午2时,航空委员会发布《空军作战命令第一号》,命令各飞行大队立即集结,并分配四大队前往笕桥轰炸日方舰队,且召集各位大队长前往南京,当面讨论作战计划。
郭阡所在的第四大队是当时的王牌部队,自抗战爆发后,就驻扎在河南周家口机场。今日早上,中队长利文勇接到郜大队长从南京发来的密电,限令他们立刻赶往杭州,准备作战。
中队长即刻传送命令,要求所有队员在吃完午饭后,于12时30分准时起飞,编队飞往杭州。
队员们都深知一场恶战无可避免。彼时,中日空军实力悬殊,光看飞机数量,中方能参战的仅有350辆,日方却大约有2000架。而中方的机型是霍克III,在飞行速度和机动性上,远不如日方的96式。今日云雾缭绕,阴雨绵绵,更为他们的飞行作战更加增添了难度。
留遗书已经成为了他们出发前的习惯,因为每一次飞行,他们都可能有去无还,随时都可能牺牲在苍穹之上。
即使是良凛然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每次出任务前,他还是会早早地认真留好遗书。如果侥幸活着回来了,就把遗书撕掉,下次再重写。
可郭阡却是个异类,从不留遗书。他每次都说,留遗书太晦气了,反正他一定会赢的,写了也是白写。
“可真有意思,每次不留遗书,净写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良凛然将信还给他,对这个“小鱼”很是好奇,“你这条小鱼到底长什么模样,能让我们郭队长这么记挂?信都是写给她的,倒不怎么见你给你家里写。”
郭阡抬手就给他一个爆栗:“小鱼儿也是你能叫的?叫阿嫂。”
“屁,你们婚都没结,我叫什么阿嫂。”
良凛然也毫不客气地打回去,郭阡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两个人笑着打作一团,却听传令兵来敲门:“郭队长,时间差不多了,中队长在催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