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闻声出来,弯着眼睛笑:“嘉嘉回来啦,来吃饭吧,正热乎,等会儿要凉了。”
“好。”
在此时此刻,吴嘉荣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重新有了个家。
小洋楼的摆设没有变化,居住过的房间仍保持原状,帘子半掩着,透着星星点点冬日的光,梧桐树的枝丫印在窗子上,摇摇晃晃。
吴嘉荣拉开帘子,光线登时充裕,他站在那儿,就像过去曾经站在这儿。
江颐钧从他身后环着他的腰,轻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半闭着眼,去蹭他的发梢。
“嘉嘉,欢迎回家。”
两条深咖色的围巾被挂在架子上,缠绕在一起。
合影照裱了框,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嘉嘉,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什么?”吴嘉荣稍稍偏过头来看他。
江颐钧笑眼盈盈:“你现在累么?要出趟门。”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江颐钧起开身,走到架子下,将两条深咖色围巾取了下来,温柔地裹在吴嘉荣的脖子上,另一条给自己围上了。
“好看。”江颐钧打量着他,说道。
吴嘉荣听了赧然,耳尖冒红,缩了缩脖子,藏起半张脸来。
“不要再丢掉和我有关的东西了,我会伤心的。”江颐钧说。
吴嘉荣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用脑袋撞进江颐钧的怀里:“看表现。”
所谓惊喜,得要真的是又惊又喜。
当吴嘉荣站在冬风的旷野小路上时,看着不远处聪聪的身影,他恍然间好像滞停了呼吸。
聪聪的头发长了许多,松松垮垮地扎着,被风吹得像柳叶四处纷飞。
她蹦跳地转过身来,望见了不远处的吴嘉荣,她被暂停了,立在原地。
时间在二人之间被拉长,还未等吴嘉荣向前,聪聪已经飞似的跑进了小平房里,把藏在床底下的玻璃罐子给掏了出来。
又风一样的跑了出来,王深正在打扫屋子,支起脑袋,对着聪聪的背影说:“小心点儿,不要摔着了。”
聪聪对他笑,把玻璃罐子抱得好紧,嘴里嘟囔着:“嘉嘉!嘉嘉!来了!”
王深的动作随着这句话而停止,他带着笑意的脸也渐渐凝固。
王深知道,如果聪聪的弟弟真的来了,那他就再也留不住聪聪了。
谁都知道,谁都明白,聪聪留在他身边不是什么好事儿。
聪聪什么也不知道。聪聪不会停留在这儿。
聪聪是要飞的漂亮蝴蝶。
王深只是田埂里缓慢前行的牛。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了出去。
江颐钧身边的陌生男人眼睛湿漉漉、嘴角勾着浅浅的笑,白净、柔和,像一团云,轻飘飘的。
聪聪在风里蹦着、跳着跑到了男人的面前,递出那个玻璃罐子。
里边装满了捡来的蝴蝶和干枯的野花。
“嘉嘉!”聪聪笑得好开心,“你看,给你的礼物!”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仍然是那个站在田埂里等待吴嘉荣回来的快乐女孩儿。
吴嘉荣咬着唇,微红着眼睛,要哭不哭,他伸手接了过来,用力地握在双手之间,生怕一个拿不稳,跌落在地。
聪聪蹙着眉,歪着脑袋看他:“嘉嘉,不喜欢吗?”
“......喜欢。”吴嘉荣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这一年来,他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掉光,“非常喜欢。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嘉嘉......”聪聪难过地瘪瘪嘴,用脏兮兮的手去抹吴嘉荣的眼泪,“不要哭呀。喜欢为什么要哭呀?”
“我不哭。”他虽说着不哭,可却抬手将脸埋在手肘之间,哭得断断续续,哭得泣不成声。
江颐钧抱了抱他,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嘉嘉太想你了。”江颐钧对聪聪说道。
“我也想嘉嘉。”聪聪学着江颐钧的样,踮着脚尖,也去揉揉吴嘉荣的脑袋,“不要哭鼻子,盈盈看到会伤心的。”聪聪把音量放低,四处张望着去瞧吴淑盈的身影,“还好,她不在!我不会告状的!”
吴嘉荣被眼泪糊了一脸,全擦在了袖子上。
“聪聪,我来接你回家。”他说。
聪聪看着他,却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
她迎着风,转过头,看向正站在屋门口的王深。
可是她这只蝴蝶飞不起来,想要停留在牛的脊背上了。
“嘉嘉,我不要走啦。”
第51章
这一年,除了吴嘉荣的生活,中国也发生着巨变,波澜起伏。
汶川大地震的发生、北京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在同一个时空、同一个时代,在几千公里外的地方,这些巨变看似没有波及到身边,却又无形之中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将人卷入了时代的浪潮里。
新年来得很快,要与2008告别,迎来崭新的、充满希望的2009。
吴嘉荣早早就张罗起了过年的事儿,以前家里经济状况虽不大好,但每年都格外看重除旧迎新,总想盼着新的一年能有所改善,时常帮衬着母亲的吴嘉荣,对过年改点办些什么格外上手。
年货、对联、窗花、小灯笼和炮竹,都是吴嘉荣同张姨一块儿跑集市够来的。
江自省许多事务都已经逐步交给了江颐钧,因此在年关,忙得不可开交,隔三差五就得后半宿才回来。
这天难得回来早了些,见云秋和聪聪在客厅完成了一团,东跑西嚷,王深束手束脚地站在一旁,时不时要伸一伸手,叮嘱两位小朋友小心些,可这两位小朋友哪能听他的话呢?只是抬头瞥了眼进门的江颐钧的功夫,两人就打破了一花瓶。
“哎呀!”王深赶忙过去,两手扒拉着小孩儿,“别踩着了,会痛的。”
吴嘉荣和张姨正在整理窗花和对联,比划着贴哪儿好看,琢磨好久。
“回来啦?”吴嘉荣放下窗花,看向江颐钧。
江颐钧朝他露出疲倦地笑容:“嗯。”
吴嘉荣招招手:“过来。”
江颐钧听话地走了过来,扯松了些不适的黑色领带。
吴嘉荣顺势拿捏住领带的尾摆,眼睛亮晶晶的,轻轻向下拉,江颐钧便跟着俯下身体,吴嘉荣贴上前亲了他一口,说:“辛苦了。”
江颐钧揉了揉吴嘉荣的脑袋:“再亲两口。”
这下别说张姨了,连正在清理花瓶渣滓的王深都别过眼去,脸颊微红,聪聪伸手挡住云秋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小朋友不许看。”
云秋拽着聪聪的手,咬了一口,聪聪乐呵地钻进王深的怀里,打起小报告来。
“你才是小朋友!”云秋说着,跑向了吴嘉荣,“嘉嘉,云秋也要亲亲。”
吴嘉荣和江颐钧面面相觑,冷不丁笑出了声。
“嘉嘉不能亲你。”江颐钧板着脸说。
“他都亲哥哥了,为什么不能亲云秋?”
“因为哥哥会吃醋。”江颐钧又说,“嘉嘉只能亲哥哥一个人。”
江云秋坐地就撒泼打滚地哭了起来。
“你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儿呢。”
整个小洋楼里变得闹哄哄,响动要融进梧桐树的枝干里。
等到了年夜饭这天,江自省、庄婉婷以及吴嘉荣的母亲都没来。
母亲来电说,她没有颜面见吴嘉荣,更没有颜面见聪聪,她说她的人生就这样了,也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守着自己一寸土地一间老屋,不盼着吴嘉荣时常回家,只盼着吴嘉荣往后的日子一切顺遂平安、万事如意。
吴嘉荣沉默良久,不管所有的事情如何兜转,母亲永远是他的母亲。
“妈妈,我不恨你。”吴嘉荣动了动唇,低声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愈演愈烈,那样的啜泣声,同吴嘉荣听过的别的都不同。
里面藏着来自岁月打磨过后的衰老味。
“妈妈,新年快乐。”
正在屋里打转的聪聪不知何时捕捉到了他这句话,一溜烟跑了过来,抢过了吴嘉荣的电话筒。
满心满眼的笑意,像是在呐喊似的:“妈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的孩子。”
年夜饭依旧是闹腾腾的,这顿年夜饭是张姨和吴嘉荣一块儿做的,香味四溢,丰盛至极。
屋内挂起的小灯笼、张贴起的红色窗花和对联,将每个人的脸都印得微红。
王深给聪聪剥虾,刚放进聪聪的碗里,就被云秋给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