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76)

崔浔认得此人,似乎姓黄,是萧策的伴读。

“绣衣司专行杀戮之事,阴气森然,不及秦王府上浩然正气。小公子即是书读的烦闷了,也不必来崔浔这里寻乐处,莫让殿下等急了。”

有才无德,读了些书便瞧不上人,即算崔浔认得他手中的玉牌,也忍不住出言讽刺两句。

那位伴读面色一冷,哼道:“崔浔,我奉谕旨前来,没空和你胡扯。速速让开,否则闹到陛下面前,你这个绣衣直指也做到头了。”

崔浔半步不让,泰然道:“绣衣司创立之时,陛下亲言,此地事关紧要,任何人不得擅入,崔浔等人自不敢懈怠。今日小公子携令而来,既是奉诏,崔浔不敢阻拦。”

他悠悠转了话:“然,若不明小公子为何事而来,崔浔自不会相让。”

黄伴读嗤笑一声:“来时陛下曾言,若是崔大人问起,但说无妨。季殊罪大恶极,不该久留,不过杨夫人新丧,陛下不忍兴屠戮之事。”他瞥向身旁人端着的一壶酒,“这,便是天大的恩赐。”

鸩酒入口,见血封喉。

萧崇想让季殊当即毙命,甚至不必有司专审,一概刑法不过,连枭首等寻常法子概弃之不用,反用一壶毒酒。

崔浔轻笑一声:“原来如此。不过向来有事,陛下皆不假人之手,规矩不可废,今日之事,还需入宫请旨。请小公子坐。”

他不肯退让,硬要遣人入宫奏禀,黄醍带的人有限,一时也不敢贸然入内。

两边一时僵持下来,崔浔挥退了守门的人,孤身握着一柄刀立在门前,面上带笑,然而那副罗刹模样怎么也看不出来善意。

“自当依律行事。”

黄醍啃不下这个硬骨头,倒是顺着台阶而下。左右是陛下的旨意,难道还能改变什么不成。他虽不明白秦王为何急于取季殊的命,甚至不惜借着杨夫人的名头哭着一场求着陛下允准,然派到他头上的事,专心做成了便是。

他这里想不明白的事,崔浔也并无许多头绪。

季殊这个人,身上的人命不少,要他一条命不算亏。只是萧崇如此急迫,似乎怕他多活两日便坏事的模样,着实奇怪,况且还是秘密处死,这样的行事,着实怪异。

崔浔在黄醍身上来回打量,这人年岁尚小,借着为萧策伴读向来倨傲。瞧着他得意志满的样子,崔浔一时歇了想从他那里套话的心思。

如此蠢笨,能知晓多少。

派去的人走了片刻,崔浔纹丝不动。

他心中自有盘算,季殊该死,可不该是这个时候。当年云中城战败的事,还未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何况季殊与杨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死了,岂不是浪费了这些时日的功夫。

杨家?

崔浔忽然了然,容不下季殊的,唯有杨家,是他疏忽了。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季殊的命,今日或许当真保不住了。他忽的抬起头,双眼眯了眯,瞧见树后无意漏出来的一抹衣裙。

日头有些大,她跟了一路,又蹲着守了这些功夫,也不晓得累不累。

转眼间,派去请旨的人回转,板着脸同崔浔转达萧崇的意思,与黄醍说得并无差别。

崔浔这才让出路来,命人推开大门,脸上并无异色。

“小公子请。”

黄醍甚是满意,他自问今日这差事办得妥当,既要了季殊的命,也让崔浔吃瘪,回去秦王必然要夸他两句,也让父亲母亲面上有光。

眼看着一片黢黑吞没了几个人,秦稚站了起来。绣衣司里头是跟不进去了,难不成她还在这里候着不成?

还不等她拿定主意,倒是老熟人谭渊凑了过来。

“女郎,日头有些大,直指请您歇息片刻。”

青壁高墙密不透风,半点声音也传不出来。秦稚点点头,倒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左右等崔浔了事,总会来寻她。

一时人群散去,绣衣司又成了从前那般门可罗雀的模样。

崔浔一路往最里行去,全然不管身后黄醍不时被囚人骇到的惊呼,当真娇弱不堪。

直至最里一间,其中漆黑不可见,全靠着一枝微弱的烛光供着。

周身有些腐臭的气息,黄醍皱着眉头,拿手背捂着口鼻,不耐烦道:“就是他?”

“季殊。”崔浔命人去了锁,弯腰往里去。

季殊似乎正酣睡,不耐地拿手挥了挥,全然不理人。

崔浔抬脚踢了踢他裸露在外的脚心:“醒醒,秦王府上的黄小公子来了。”

季殊悠悠伸了个懒腰,懒洋洋抬头看向崔浔:“哟,来了?睡够了,老子该上路了。”

他平静地有些可怕,想是一早便料到会是如此下场。

“天子厚恩,留你全尸。”崔浔回首,冲着黄醍道,“小公子,不来验明正身?”

黄醍愣在外头,里面两个人你来我往也不知在说什么,该死的那个丝毫不慌张,拦他的人如今似乎巴不得他死。

他正犯嘀咕,被崔浔的声音猛地吓了一跳,脚不是脚地往前走了两步。

崔浔又道:“你也算是值了,黄小公子送你上路,秦王这个面子可是大了。”他久久没等到黄醍上前,猛地回头,漆黑里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偏生崔浔似笑非笑,谈笑间似乎并非人命:“既是奉命而来,还请小公子亲自动手。”

黄醍懵懵上前,几个人挤在逼仄的刑监里,死囚隐隐低吼不过一个来回,便让他败下阵来。

崔浔犹嫌不够,背对着黄醍,说些他见惯的事:“鸩酒荟天下剧毒,只一口便让人五脏六腑绞着断裂,目眦尽裂,死状没有圣贤书好看,小公子可别手抖...小公子?”

“崔浔!”黄醍被吓得不轻,偏生还想要些面子,“你!”

崔浔:“小公子若是下不去手,便去外面歇着。”

黄醍犹豫着,诱人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可他总得看着人咽气。

崔浔回身,从他手上接了酒过来,居高临下道:“不过片刻,小公子信不过崔浔,晚些再派人进来查探便是了。”

绣衣司有进无出,黄醍料想崔浔也没这个胆子同当今天子对着做,一时放了心,忙不迭往外撤了几步,省得见着那等惨状。

季殊眼睁睁看着他唱了这出戏,支起一条腿。

“就这个胆子,连你这里的老鼠都比他有用。”

崔浔屈膝蹲下,将手中的酒盏往地上一摆,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季殊为自己满斟了一杯酒:“宫里的东西,专门给那些金尊玉贵的娘娘喝,能惨到哪里去,你个龟儿子也就骗骗外头那小子了。”

崔浔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这话。

鸩酒集天下剧毒不错,毙命不过一瞬。不过这东西惯常是用来处死宫妃或皇室中人的,为保全颜面,死相确实难看不到哪里去。

哄骗黄醍,不过是他心存些许侥幸,死到临头,或许季殊愿意说些有用的话出来。

譬如杨家做下的那些腌臜事。

偏偏季殊不肯。

“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倒确实还有几件怕的事。”季殊晃动着酒盏,“不过要说死还真算不上,常山大侠说得好听,其实不过东躲西藏的一只狗,连天日都见不得。”

说着,他便要将酒一饮而尽。

崔浔抬手按在他腕上,用了些力气,供他再说上几句:“季殊,值得吗,要你命的是杨家和秦王,而非我崔浔。”

季殊亦以力相拼,两相争斗之下,酒盏一偏,毒酒尽数泼在地上。

打斗声传了出去,黄醍以为出了何事,凑近小心翼翼瞧了眼,很快又缩了回去,只问了句:“崔直指,可结束了?”

崔浔并未理他,只定定看着季殊。

季殊凑到崔浔耳边,道:“老子头一桩怕的,便是看你这死人脸得意。是而你想知道的,老子偏不告诉你。”

“嘤嘤在外面。”崔浔思忖良久,还是选了这个他不齿的法子。

季殊笑起来:“她在不在又如何?我去换她,是因为老子活够了,不是因为别的。她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比起让她开心,还是让你不爽来得值当。”

他铁了心不愿再说,外头黄醍又催得急。

崔浔站了起来,到了这关头,他依旧不肯说,断不是为杨家作保,而是家仇使然,他与黎氏绝无和解的可能。

时间拖得已经够久,黄醍尚能糊弄过去,萧崇那里却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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