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日头之下再无人影,才从挨墙根处慢悠悠露出来,立在芭蕉叶边上隐匿身形,凝神朝柳家的小院里望去。
屋里属实算得上一片狼藉,柳昭明弯腰捧起化作东流的心血,哪怕偿来远倍于此的银钱,也觉得资不抵物。
“可惜,可惜。”
“有甚可惜,去了这些,你才好有新的得意之作。”秦稚举着从院中拿来的扫帚簸箕,把这些不着边际的心血悉数扫尽,还不忘奉承两句,“柳先生如此才情,何愁不成新文。”
柳昭明属实心痛,也不是这两句便能安慰好的,不过听着好话,总归舒坦几分,倒也不拦着秦稚的举动。
“女郎过誉了。崔直指,可去了?”
“去了去了,我有些事想同柳先生打听。”
扫出块能落脚的地来,秦稚拄着扫帚,心念一动。虽说她推拒了崔浔好意,可面前摆着的问题实实在在,此来还要逗留几日,囊中羞涩,总不能当真去街头露宿吧。
阿爹留下的银钱早在去云州的路上便丢了,一路靠着做些帮工,勉强混到了长安。食宿,返乡盘缠,她也得找个地界赚上几个子。
她瞥向案上笔墨,问道:“想请教柳先生,此地近处可招人做些杂事,我会些字词,不过没有那么通。”
柳昭明闻言,心中先是一喜,而后很快沉静下来。若没有方才那一遭,秦稚身无分无,他必然接一句,“此处虽陋,尚能容身,万望女郎不弃”。所谓近水楼台,时日一长,缘分也就成了。
奈何平白杀出个崔浔。那位绣衣直指虽不曾明说,可那做派分明便是定下了秦稚。况且依他看来,两人是有些旧日情分的,于情于权他都争不过。
既然如此,他便不敢留秦稚了。终归性命要紧,谁能担保他有命活到打动佳人芳心。
是而,柳昭明轻咳了咳,指出一条明路:“大户人家规矩多,女郎不妨往隐朝庵一去。听隔壁婶子说,隐朝庵里缺个守香火的人,那里环境也好,住着还算清净。待日头退些,某领女郎前去。”
柳昭明说话上拿腔拿调,做事倒是可靠。
待外头云卷残阳,起了大片火烧云,他提着个篮子,备上些屋后自家种的小青菜,领着秦稚往隐朝庵去。
隐朝庵去此处不远,大片家舍里有佛音溢出。秦稚跟着入了里头,坐在院中被香火燎了几回眼,这才等来个年纪不大的姑子。
柳昭明迎了上去,双手合十拜过,这才同那姑子说道:“妙言师太,这是我远房妹子,逃荒来的。只我那三间草舍,于情于理都不好留她,还请佛祖收留,让她做个守香火的。”
姑子念了声阿弥陀佛,却半句都不多问,连同那篮子菜也没收:“庵里缺个誊写经文的,女郎每日写上些便是。”
如此便算是定了秦稚。
只是秦稚跟着姑子,只觉得长安的出家人太过好说话,问都不问便收了人,连拨给她的禅房都罩在浓荫里,盛夏都不觉得燥热。
“过了放饭时间,委屈女郎。”
秦稚瞧着一碗米饭并三碗时鲜小炒,还有一盏冬瓜羹,素斋做得比荤腥更引人食指大动,实在不知何处委屈。
姑子守着她用了饭,又将庵中作息一一言明,这才捧着碗碟退了出去,禅房里一时静了。
外头钟声悠悠扬扬响过三遍,四方小院里止了晚课声,余下蝉鸣在耳边萦绕,仿若庵外喧闹与此处无干。
无怪乎题名隐朝庵,大隐隐于市朝。秦稚躺在榻上,胸前搭着薄褥,似乎是白日里刚晒过,大有拥着日光入眠之感。
都说佛门清苦,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如此,促着她生出些长居此处的意味来。意味在半空打了个转,悠悠转转化作一声轻酣,终化归无有。
然她睡得安稳,全然不知不过一墙之隔,烛灯拉出两个修长人影来。
“应崔直指吩咐,一应事宜办妥。”
崔浔手里持着灯笼,轻声道:“有劳,替我谢过你家殿下,算是崔浔欠下了这个人情。”
灯笼在夜风里晃了晃,露出另个少年来,一身黄门打扮,拱手交代:“不敢担直指大人一声有劳。殿下托奴婢递个口信,今日驸马归程,府中备了炙羊肉,还请直指大人与黎郎君同往。”
崔浔挥了挥袖,指尖无意擦过壁上的青苔,垂眸笑了声,这才轻抬步子,上了早已备下的车马,辘辘朝着公主府而去。
第4章
缰绳一收,马车在相去朱门十步开外悠悠停下,银月高悬,已是入夜时分。
门边另有两个小黄门守着,争相涌上来,一个打灯,另一个打帘,嬉闹着请崔浔入内。
“小黎郎君早到了呢,正与驸马同吃酒。殿下问了两回崔郎君,恐夜黑路滑,特意让奴婢们守着。”
来时有马车,门前明灯高悬,夜黑路滑不过是句托辞。崔浔明白,自己再晚来一刻,这两个黄门自会再去请他一回,当真是客气得很。
崔家是新贵,永昌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自然要多拉拢几分。
崔浔拢袖,说笑着往里走:“劳烦殿下了。”
月上中天,此时备宴,是除开晚膳后的消夜,没有诸多规矩,拿些炙羊肉佐酒,不至于吃得太多不好睡。
故而弃了堂中,反倒选在临水之处,以山石为桌,四下挂起帘幔,围出个“神仙居”来。既有夜风清凉,也不至于贵人们被蚊虫咬得满身包。
崔浔老远听得“神仙居”里举杯的声音,白日自以为骁勇擒贼的明月奴大着舌头:“兰豫啊,出去一趟,怎么如今胆子越发小了,再喝一杯。”
“你表姐闻着酒气不好睡,夜里难眠惊醒。”
崔浔展眉,兰豫这个人属实贴心,他今日倒是没来错,推杯换盏过后,有些问题还要请教兰豫。
他顺着溪流往“神仙居”去,一掀帘幔,永昌公主不在,只明月奴正歪歪捏捏举着杯,劝驸马兰豫饮酒。听得声音,转头依稀辨出来者何人,喷出满嘴酒气:“崔浔,你迟到了,来来来,自罚三杯。”
崔浔掀袍,盘腿坐下,正与明月奴比肩,也不推拒他送到自己嘴边的酒盏,温热的佳酿辣着喉管滑落,腹中顿时暖了起来。
“你不必管他,先吃上两块炙羊肉垫一垫。”兰豫端坐在上首,手持玉箸,夹了块羊肉送到嘴里,细细嚼了,这才搁下筷子又道,“听殿下说,你同她讨了城东的隐朝庵留人,可是明月奴嘴里的秦女郎?”
不过半日,消息传得甚快,连甫一回城的兰豫都有所耳闻,甚至拿到酒桌上来问他,想来也是好奇心作祟。
兰豫见他面色有异,扯嘴笑道:“殿下不是多嘴的人,只不过听黄门来报,是个女儿家。你这些年推拒着不肯成家,殿下也不过是关心罢了。”
男子十八而冠,周人惯常早上两年相看,十六定好人家,冠后便好早早成家立业。崔浔如今二十刚冒头,身边却干净得很,对外只说尚未建功,不敢成家,为此还得了圣上一顿赞赏。
兰豫瞥了眼尚不算烂醉,但也差不离几分的明月奴,这厮处处跟着崔浔,好的没学来,不成家倒是学了十成十,招惹皇后发了好些时候的脾气。
崔浔扯了把堪堪瘫倒的明月奴,叹了口气:“是从前蜀中的旧识,看着对我很是生疏。”
“你两年前春日去蜀中,是不是去寻她?你与她有些什么过往。”
明月奴不知何时突然振奋起来,双目迷离着,满是瞧热闹的模样。
崔浔并未否认,只是在明月奴的杯盏里复又斟满酒,遥遥送到他手里,借月劝酒:“月色正好,我与你喝你一杯。”
明月奴迷迷糊糊饮了一杯,又听他举杯道:“惠风和畅,此杯敬你。”
“为兰豫接风洗尘,这杯你得喝。”
“殿下款待,当痛饮三大杯。”
...
杯里的酒饮了,又被人满斟,一套接一套的话打得他手足无措。明月奴不明白月色,惠风与他们喝酒有甚大关系,只是觉着不好辜负美酒,乐呵呵地照单全收。
半壶酒下肚,明月奴打了个酒嗝,安安稳稳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兰豫瞧着,笑道:“他如今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你有什么事,说吧。”
崔浔借炙羊肉压了压酒气,在腹中打了许多草稿,终是拿这一句话开口:“我有位旧交,如今遇到些事,我想同你请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