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照儿于他,亦如他于音晚,那这事便好理解了。
理顺这一关窍,萧煜便觉犹如坠入寒潭低,浑身瑟瑟,郁结至深。但他仍旧装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微笑看向音晚:“不会只有这一点吧,应当还有。”
音晚嗤道:“你今日怎么了?突然来了兴致想要找骂吗?”
萧煜叹道:“也没什么,只是看着雪儿成婚,感慨万千。曾几何时,我们也是这般若并蒂花的壁人,花团锦簇的合卺,受人恭祝钦羡,走着走着,却走到了如今这满目疮痍的境地,叫人忍不住总想刨个究竟。”
他见音晚不语,神情怅然地说:“晚晚,我不是在跟你装,有些事我是真的不懂。我嫡母早逝,生母又从来不管我,偏得父兄爱纵,可他们也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去挽回即将逝去又不想放手的感情。”
“或许从前我还有些人的样子,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可经了那十年暗无天日的痛苦,我变得偏激又忐忑,总觉得所有我所珍视、所深爱的东西或是人终有一天会离我远去,越是这样,我便越想不择手段留住。”
“你不知道,我睡在宣室殿那张软濡厚实的龙床上,时常会被噩梦惊醒,梦见一场繁华一场空,我又回到了那个四壁破败阴冷透风的西苑牢笼里,忍受着非人的屈辱与折磨,两手空空,既没有皇位,也没有你。”
音晚安静听着,眸中有涓细涟漪泛起,掠影般的短暂,顷刻间便又是一片幽深沉寂。
萧煜自嘲地笑了笑:“你就当我说了一通废话,不要往心里去,你接着说吧,还有哪里是我让你讨厌的?”
音晚蛾眉冷冽,凉凉开口:“伯暄。”
萧煜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颤,缓缓合拢,抓住配坠的玉玦。
“我知道他是昭德太子的遗孤,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也没有真的伤到我和小星星,我当初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可问题的关键在你,我不计较是一回事,你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光不罚他,还处处护着他。萧煜,那是未央宫啊,是人吃人的地方,如果孩子还没出生就得不到他父亲的偏爱与庇护,那他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你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担忧、不惧怕?”
音晚抬手挟掉不小心溢出眼眶的泪珠,冷笑:“你刚才说你夜夜做噩梦,梦见失去了一切。你可知我那时也每天都做噩梦,我梦见孩子长大了,受人欺凌,任人宰割,我去找你理论,你却要我懂事,要学会忍让。”
“从那时起,我便想通了。你若是个身无长物的乞丐,只要肯爱惜保护我们母子,我也愿意与你同甘共苦。可你把最好的留给侄子,却要妻儿处处忍让委屈,即便你是九五之尊,那我和小星星也不稀罕。”
指责的言语碎珠落玉般,裂响在耳。
萧煜站在窗牖前,有斑驳光影渗透茜纱落到半面颊边,将容颜勾勒得晦暗。
他安静许久,道:“我不会立伯暄为储,他不是这块料子,若强行将他捧上去,于黎庶社稷无益。”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也不敢保证一定立小星星为储,四哥死后,善阳帝为长,可他并不贤,在位十年,累得国力日衰,民不聊生。我想从我这一辈便改立嫡长为立嫡贤,你若愿与我多生几个孩子,可以从中择取贤才立之。”
这一番话倒是既切了情,又切了理。
音晚却摇头:“好是好,可惜,晚了。”
萧煜道:“只要你愿意 ,就不晚。”
“我不愿意。”
萧煜闭眼,浣白的寝衣将脸色衬得亦有些寡淡,那催情散的药效大约是彻底过去了,半点温热不复存,只有彻骨的寒,冰凉的寂寥。
他忖度许久,走出了一步他认为当前最佳的棋:“你若不愿,我不再勉强。我们可以做个约定,我在洛阳滞留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你不能拦着我去看小星星。三个月过后,若你还是这么厌恶我,那我便回未央宫,向世人宣告谢皇后仙逝,从此以后天高地阔,任卿遨游,我不再干涉了。”
萧煜每说一个字,心都痛如刀绞。但他不得不这样说,这样做,也唯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挽留住音晚。
音晚果然动了心,眼波微漾,斜乜他:“你说话算数吗?”
第91章 别纠缠我,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萧煜极不情愿地点头。
虽然音晚希望他立即消失, 再不要打扰她和星星的生活,做不到这个,若能有个期限, 仰起头便能看见自由的曙光, 那也是极好的。
她得了这个承诺, 心情转霁,瞧着萧煜也不像刚才那么不顺眼了,她也能静下心,理一理刚才没来得及细想的事。
“望春说有些关于父亲和西舟哥哥的事, 你要与我商量, 到底是什么事?”
萧煜仰身半卧在窗前藤椅上, 一副深受打击的颓丧模样,恹恹道:“他们之所以没有来送雪儿出阁,是因为崔家出了点事。”
崔家……音晚立即想到, 四年前在未央宫中,她唯一最要好的朋友崔琅嬛, 那时她已打定主意要逃走, 怕连累她, 赶她提前出宫,从那以后便是各自天涯,再无会面之时。
说起来,当年能顺利扳倒谢家,为母亲报仇多亏了崔琅嬛。
她脑中飘过这些往事,脱口而出:“可是与琅嬛有关?”
萧煜道:“倒是有些关系。崔家有一门远亲借住在洛阳的府邸, 远亲带着孩子,于昨日走失,报了官却迟迟没有音讯, 一屋子女眷方寸大乱,便求上了谢府,请你父亲帮着找寻。”
音晚猛地想起这些日子洛阳城中拐卖男童的案子频发,不由得凛眉:“如今天子驻跸洛阳,便由得这些匪徒为非作歹吗?你就不能派人好好查一查吗?”
萧煜道:“你怎得知道我没有查过?刚到洛阳不久,案子便转呈了大理寺,梁思贤向我禀报过,也派人抓过可疑案犯……”他渐渐息声,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音晚疑惑地拧眉看他。
他踌躇片刻,道:“这案子恐怕跟谢家余孽有些关联。”
听到“谢家”二字,音晚只觉头皮发麻,追问:“可是当年谢家罪犯谋逆,除了爹爹和兄长,全都处置了啊,女眷也都发配蜀中,有生之年不得归,谁还能有这般能耐?”
萧煜无奈嗟叹:“看样子你还不知道,你的二伯谢江跑了,至今未得其踪迹,还有一个人,韦春则也趁乱跑了,这么多年,这两人就像是遁地上天了一般,半点音讯都没有。”
谢江和韦春则,这两人都是十足难缠的。一个扮猪吃老虎多年,甫一出手便使谢家两房自相残杀,险些要了兄长的性命;一个心肠歹毒,惯会损人不利己,当年陷害音晚和西舟有私情,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一旦想到这两个人正犹如魅影,呲着獠牙躲在暗处,极可能瞅准机会就要扑上来吸血食髓,音晚便觉有股寒意爬上脊背,森森刺骨。
萧煜察觉出她沉默之中的惴惴难安,宽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出事。”他一扬眉,透出些许桀骜与轻蔑:“不过两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旦出来,我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音晚本能觉得不该这么轻敌,张了张口,又闭上。萧煜这些年太顺了,神挡诛神,佛挡弑佛,傲睨群雄,觉得自己袖揽山河,能掌控一切。可这世上哪有常胜之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得意久了就该跌跟头了。
她又觉得这话不该她来提醒。好不容易争取到如今的局面,好不容易他答应不再纠缠她,这话一旦说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势必又会变得暧昧粘腻。
她既不欲为妻,又不想为后,以何立场去规劝君王?
想通这一层,便觉得心底懒懒,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想快些离开。
萧煜像看穿了她急欲离去的心思,浮过怅惘之色,掠了眼窗外,道:“婚宴刚散,皇亲贵眷们正准备出宫,你若要去与她们挤挤挨挨,不怕被认出来吗?”
音晚不作声了。
“你在这再待一个时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就让望春送你出去。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坐着,不会轻薄你的。”
他果然是守信用的,一个多时辰,穿了件寝衣仰躺在藤椅上晒太阳,阖眸小憩,睡颜安宁静谧,像个与世无争、自由恬淡的翩翩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