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在灵域中感受到的一切，在现实中都感受不到。”
他猛然松开左手，任由陈音希捂着脖颈咳嗽起来。嬴子黎抖了抖袖子，将一双与常人相同的手臂收了起来：“你说，如此往后，即使我以肉（）体凡躯的形式存在，还算活着么？”
陈音希答不上来。
“明明你全身义体，比我换的还要彻底，”嬴子黎淡淡道，“可是音希，你依旧是人。”
“那咸雍——
“咸雍之事，毋须你操心，”他打断了陈音希的话，“陈家遗孤，走就走了，如今没有人阻挠，我大可以将咸雍城上传。届时有无灵脉，咸雍都能继续存在下去。”
她就知道是这样。
登录灵域之前，陈音希还抱有一线希望：说不定嬴子黎不会选择这么一条路。
但他说了这么多，其中意义再明显不过。
对于人来说，以数据的形式存在是很可怕的事情。
但如果以数据的方式去“思考”——
嬴子黎不觉得自己在谋害咸雍的平民，他觉得他在赋予他们永生。
“如此一来，房屋就不会倒塌，自然也就不怕白蚁，”他说，“至于城内住户，我会给他们选择的权力。去留随意，我不阻拦。
“至于你……”
说到最后，嬴子黎猛然收住笑意。
没有那假模假样的笑容，没有那端出来的做作架势，嬴子黎张了张口，嘴边的话语却没落下，剑眉之下，那双眼里闪过几分决然。
他最终抿紧嘴唇，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这一刻，陈音希才觉得，从他的面孔中看到了真实的，人类应有的表情。
“今后不要再来。”
而后陈音希睁开眼，从池子里坐了起来。
她被嬴子黎踢出了咸雍行宫的灵域。
能让咸雍的平民决定去留，也许是嬴子黎仅剩的最后人性。
他做到这个地步，陈音希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至于其他的……
陈音希起身。
她得去找周良。
第106章 执迷不悟。
17
【系统警告：灵石能量不足, 请及时更换能源。】
【剩余能量尚余十分之一。】
【剩余能量可维持基础活动三十二天，请机体用户酌情行动。】
三十二天啊……
再到汴城，城内的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但陈音希并未久留, 而是直奔城外的罗汉殿。
她一进门，就看到周良与智光神色匆匆地说着什么。二人见陈音希风尘仆仆抵达, 连个招呼也没顾得打，武僧急忙开口：“陈道友, 您, 您去劝劝桃夭施主吧！”
“啊？”
陈音希一脸茫然：“吉祥明大师呢？”
智光：“呃……”
还是周良压低声音解释：“吉祥明大师斩杀鼓龙, 鼓龙死后，尸身化为黑雾, 连通了蓬莱上空与九幽之地, 眼下妖族都离开了中原。但吉祥明大师他——”
“——师祖力竭，恐命不久矣。”
智光艰难地接下了周良的话：“是桃夭施主带他回来的，但回来后，施主不让任何人靠近师祖。”
陈音希：“行吧。”
合着万妖离开，那棵树却没走。
它当然不会走, 桃夭回来就是为了报恩。
“我去看看。”
陈音希直接迈开步子。
“陈道友，万万不可！桃夭已经打伤了我寺诸多弟子！”
“那是因为你们想抢人，我又不会和它抢大和尚。”
说着，有陈音希带头，三人已经来到了吉祥明大师起居的院落。
一跨过门槛，陈音希就感觉到了浓重的灵力气息。一路过来，因为多处灵脉被毁, 这样的灵力程度几乎罕见。
浓重的灵力形成了一道屏障，干脆利落地将众人挡在了外面。
“干什么呢。”
陈音希直接出言：“桃夭，你究竟是想救他, 还是想和他一起死？”
以灵力阻挡僧众的桃夭却连头都不回。
明明离春天还很远，院落里的植物却因为桃夭的灵力催动而被迫开花。满院子的鲜花竞相争艳，红的、黄的、白的，花团锦簇、绿意盎然。
而再美艳的花朵，再勃然的生机，也无法赢过当中那化为人形的桃夭的脸。
桃夭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于院落中打坐的吉祥明大师，那张无可挑剔的侧脸中却没有多少悲痛或者难过的痕迹。
“你又要死了。”
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吉祥明大师却只是笑。
他看上去和力竭濒死毫无关系，不退的面孔呈现出几分疲累，仿佛不过是念经念的久了一些、授课授的多了一些的寻常住持，休息几日，定会恢复。
“不悲伤？”不退问。
“为何悲伤。”
桃夭虽然不甘心，但也没有流露出不舍的痕迹。
“你们人的寿命太短了，纵然修行，也不过百年。纵使我非其他树种那般能活得长久，可稍稍吸收灵力，就能一次又一次送走你，”桃夭说，“三生三世，不退，我守着你的寺庙由盛转衰，又变得荒无人烟，逐渐破败。寺庙周围从森林变黄土，我送走那么、那么多的生灵，也不差你一个。”
说完，它又补充道：“可是这次你死了，我去哪里找你？”
“你说你找我来报恩，”不退回应，“如今你协助我击退万妖大军，便算是报了恩。”
“这怎么行？”
桃夭坚持道：“我还没有——”
不退：“还没有什么？”
桃夭的面孔中浮现出困惑的色彩。
“我也不知道。”
它诚实回应：“他们都说我乃你命定劫数，可我什么都没做。”
不退：“你毋须做什么。”
吉祥明大师双手合十，缓缓睁眼，视线却不曾落在桃夭身上。
“你为树木，生于自然，何苦执着于人间说辞？爱恨、贪婪、嗔痴，不应生在你身上，”他说，“你说我为你诵经、替你开智。若是如此，让你追逐生生世世，绝非于你之恩，实乃我之罪过。”
而后是大师一声幽幽叹息。
“也许正因如此，佛祖才罚我生生世世做个和尚。”
桃夭身形一顿，而后猛然起身：“怎么会？！这不可能！到头来，你还嫌上了我，觉得是我拖累了你么？！”
不退莞尔：“你看看你，我还没说完，你就先急上了。”
桃夭立刻泄气。
不退：“你执迷不悟，皆因我起，也理应由我化解。可惜今生无缘，待来世吧。”
桃夭：“真有来世么？”
不退：“是你说追逐我三生，若是没有，桃夭，你追逐的又是什么？”
桃夭不言。
她稍稍侧头，浓厚的灵力屏障一寸一寸收回，在院落边沿的陈音希等人只觉得周围压力一松。
“加上这一世，就是四世。”
在桃夭起身后，他们便看不清它的面孔，只能看到桃花妖窈窕身段微微颤着，连带着她那写满了困惑的语气也是：“我等了你四辈子，你还要我等你第五次。”
“我说不等，你便不等？”
“才不会。”
“那便是了。”
知晓劝不动，不退也不再继续。
“莫要在中原游荡了，你为妖族，终究不是人，待到灵力消散，游走人间，便会遭人嫉妒生恨。”
临别之时，大师只是向桃夭抬起右手，僧人的掌心朝上：“留在罗汉殿吧，我僧众会护你周全，你也有个地方扎根。”
桃夭茫然地看着吉祥明伸出的手。
它不通人事，自然也不懂人类的礼数，不明白吉祥明大师是想要做什么。桃夭沉思片刻：“你是要我保护罗汉殿吗？”
“你若这么想，再好不过。”
“那好，我答应你。只要我一日活着，我就守你罗汉殿一日。但不退，若是我找到你的转世，我还会去找你，找你给我个答案。”
“既是如此，你便来找我。”
“好。”
桃夭静静地看着吉祥明的手掌，感受对方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恍然间桃夭仿佛明白了什么，它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手，朝着吉祥明的掌心探过去。
然而就在桃夭的指尖要搭在吉祥明的掌心前一刻，僧人的手掌从半空中滑落下去。
手掌落地，吉祥明安详地闭上眼睛。
智光和之后赶来的僧人，纷纷就地打坐，为圆寂的住持诵起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