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回收之家(15)

杰西卡是个小个子老太,身材干瘦,皱纹不多,但嘴边和眼角的笑纹尤其深。她不像寻常老太太爱穿深色衣服,而是穿一件玫红色的套装,戴着大而夸张的琉璃耳环。她与柳兰京母亲虽然是亲姐妹,但多年来的经历天差地别,面貌上虽然还残留着些许相似,但气质已既然不同。柳太太保养得当,苍白、虚弱、易碎,是摆在柜里上了天价保险的瓷器。杰西卡则像是一个黄铜的工艺品,年岁磨损的痕迹久了,反而愈发显得光亮了。

柳兰京帮她们彼此介绍,刚说了名字,杰西卡就抱了抱苏妙露,抬头对柳兰京道:“你终于又交新女友了。”

柳兰京道:“不是新女友,是我妈妈雇佣来陪我的,她和你到底是姐妹,想的都一样,觉得我说当独身主义者是随口的玩笑话。”

杰西卡道:“是不是玩笑,这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爱情这东西要是来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趁着年轻,就是应该多恋爱。你看看我,恋爱,才是永葆青春的最好方法。”

柳兰京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我的房间还在楼上吗?”

杰西卡意味深长道:“别担心,房间里的布置都和以前一样。我一点都没变。”

这话听起来像是温馨,当真见了却是另一番滋味。一推门,柳兰京的房间可谓是一片狼藉。三个强盗抢过,再被抄家一次都不至于这么乱。被子丢在地上,抽屉基本都拉开,一只拖鞋在床底,一只拖鞋在椅子上。还有就是书、书、书。他房间里的书像是已经生儿育女,四代同堂了。桌上有书,床上有书,床底下倒是没有书,但是有一打打印过的论文,柳兰京用扫把捞出来,捏在手里,抖了抖灰。苏妙露则给他找到三只不同花色的袜子,两条领带。

苏妙露抓住了他这把柄,自然不会太轻易放过他,调侃道:“你这大知识分子怎么连房间都不会打扫啊?”

柳兰京倒也不恼,只心平气和道:“因为我读的博士不是打扫卫生专业的。”说着,他就随手把桌面上摊开的手聚拢在一起,一本本叠在地上,分出三摞,用湿纸巾简单擦了擦灰,再袜子领带被子床单全丢去洗衣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苏妙露在旁边看着,恨不得一把推开他,亲自上手帮忙。这转念一想,这都是妻子为丈夫,母亲为儿子要做的事,他们还不至于熟悉到这程度。她下意识存了这样大包大揽的心态,便是逾越了。退一万步,就算是结婚了,她也没必要给他做家务,又不是上个世纪,女人唯一擅长的科目是家政课。

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过来为柳兰京提供一切所谓爱情的幻想。爱情是天空上飘着的一朵云,是男男女女,你来我往的调情与暧昧,是红袖添香,是耳鬓厮磨。可这朵云切实到现实了,化作淅淅沥沥一场雨,就完全没意思了。一个男人不会爱上给他做家务的女人,要不然男大学生的梦中情人就是宿管阿姨。

杰西卡好客,把苏妙露也一并留下了。她的房间和柳兰京一样在一楼,不过分别在南北两端,中间还隔着一道楼梯。小侄子柳志襄的房间二楼,靠近主卧,也是整栋房子里最冬暖夏凉的一间。趁着柳兰京收拾的时间,杰西卡就与苏妙露聊起了天。她也多少了解到柳兰京的一些过往。他是十几岁就由父母送出国了,一开始在加拿大读高中,就是由姨妈照顾着。加拿大的氛围比美国要平和许多,可是在外的华人与白种人终究是有一层隔膜。许多时候,柳兰京在学校受了委屈,就低着头回来一言不发,餐具轻微的碰撞声盖过了叹息。

读了大学,他却忽然开朗起来,在华裔圈子里成了个风头人物,光是在那里站着,就有许多女朋友涌上来。这也是自然的事,他人又年轻,长相也很体面,家庭背景上再怎么不受宠,也是有钱人家的二儿子。他受到了许多异性追捧,也逐渐心猿意马起来,女友大半年就换一次。可他又偏偏没长成一个花花公子,至少在学业上狠下了一番力气。

常春藤出身,博士毕业,名字里终身都带有 dr,还在知名大学里有了教职,普通人家的孩子光占了一项都算是光宗耀祖。其实在富豪的圈子里,柳兰京也算是数一数二了,有钱人孩子的学位通常沾着点水分,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只要能要到一封合适的推荐信,剩下的就多是手续问题。柳兰京这样咬牙切齿读书读出头来的,也确实不多。其实他的父母这两年来也觉得亏欠他,几次三番叫他回上海过节,他都客客气气推辞了,态度不冷不热的。这次又忽然打定决心说要独身,也确实让他父母心惊胆战的。

杰西卡感叹道:“孩子太独立,有好也有坏。好处是不用家里人担心,坏处是想为他担心也没办法。”

苏妙露笑笑,说道:“每个家庭里的孩子和父母,相处各有各的不容易。谁当孩子都让父母担心过。”

杰西卡耸耸肩,“说的也是,我当年也闹腾着,我妈也是操碎了心,气死气活的,就怕我去要饭了。我这不也是没要饭。我不像闻青,就是兰京他妈妈,她比较乖,从小就听话。一代人都一代人的日子,我就不瞎操心了。他妈妈还好吗?”

“柳太太吗?我与她没什么多接触,不过她看着气色不错。”

杰西卡瞥她一眼,多少也知道这是敷衍的话,就直截了当道:“气色总归是好的,她要是气色不好,那柳东园赚这么多钱管个什么用。我是问她精神好不好,她这人也没什么爱好,一门心思扑在家庭上,闷都闷死了,上次见面就看她,就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苏妙露坦白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是真的没什么接触。说实话,他们这样的家庭,我也是第一次接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柳太太要找我过来。”

杰西卡笑道:“这简单啊,因为你好看啊,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我侄子是不想结婚,又不是眼睛瞎掉了。有个漂亮小姑娘多陪着他,可不就回心转意了。就算没结果,高高兴兴相处几天也挺好的。别说男的,女的也喜欢好看的。至少我喜欢。要不然找个丑的做什么,摆在家里辟邪啊。”

苏妙露忍不住大笑出声,先前的积郁全都一扫而空。柳兰京也好,杰西卡也好,和他们相处总是带给她一种轻松感,甚至未必与钱相关, 只是加诸在周围的标准一瞬间消失了。没人再把她待价而沽了。她的穷,她的好看都可以很自然说出来,不再有背后的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窥探了。

可她又怅然若失起来,她在这里毕竟是做客人,待不了多久。就像是聊斋里进了狐仙洞府的凡人,一番好酒好菜招待后,一觉睡醒,还是在要荒郊野岭继续赶路。

“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啊。”柳兰京一阵风似地走下来,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也不知道他在后面站了多久,听到多少。

柳兰京抓了几块杰西卡为柳志襄准备的饼干,正要往嘴里塞。杰西卡就敲他头,不准他和侄子抢一口吃的。柳兰京耸耸肩道:“别给小孩子吃太多甜的,我是大人了,无所谓的。”

他又看向苏妙露,似笑非笑抛了个媚眼,故作一本正经道:“我虽然不准备结婚,但是要上床,我还是来者不拒的,苏小姐你要是有兴趣,我的房门随时为你敞开着。今晚来试试也可以,你说呢?”

第14章 麻烦你不要再看我屁股

苏妙露低头微笑,倒不是害羞,而是强忍着脾气。要是在平日里,她一耳光已经招呼上去。但人在屋檐下,柳兰京也就嘴上讨个便宜。她就冷哼一声,假笑道:“你原来这么喜欢我,我倒是真的受宠若惊。不过我还要再多考察你几天,毕竟有些事,鞭长莫及就不好了。”

柳兰京倒也回以一笑,“那你慢慢考察,还有时间,反正我做什么事都不快。”说完,他一边抱怨饼干太甜,一边又用纸巾包了几块,飘然上楼。杰西卡从旁看着,也就笑而不语。

聊了片刻的天,杰西卡下午要小睡片刻,就自己回了房间。苏妙露在客厅里逛了一圈,就穿过落地窗,去室外游泳池找小侄子柳志襄。这孩子先前说要游泳,兴致勃勃换上泳裤,戴泳帽,虽然杰西卡说他是游泳健将,但苏妙露总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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