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这,就够我爹在太行土匪大会上大吹一轮了。
另外我还想过,若是我爹真打算将衣钵传给少年,我甚至可以就此金盆洗手,躺平在功劳簿上,让“观音寨燕小九”几个字成为太行的神秘传奇。
可这一切,竟都只是我的臆想。
自那日起,我很是消沉了一阵。直到山下的鸳鸯楼换了个冬日的菜单、说书先生新进了个本子,我才缓过劲来。
而那,已是半年以后。
这半年时间,观音寨中风和日暖,云卷云舒,阿黄追着公鸡撸。
因为日子过得太过富足,我爹他们连劫道都懒了,整日盘桓在寨中,走到哪都能撞见他们,弄得我很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做。
那一向听闻鸳鸯楼的说书先生正在讲“五虎卫传奇”,我因被我爹看得太紧,没来得及赶上。
等我终于猫着个机会下山时,说的本子已换成了“漠北杀神”。
说书的每每说完,还忍不住一叹:“这杀神乃夺天地之戾气而生,故事里的杀神都已是前朝的了,今朝的杀神还不知生于何时?”
他生于何时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儿这故事精彩,我回去要将它记下来。
我翻开数月未动过的本子,看到落在空白处劲挺秀逸的“燕小九”三个字,指尖一颤……
是张寡妇他们骗我,还是这本子在骗我?
时隔半年,记忆中那少年的脸已然模糊。我抱着那本子,原想找张寡妇他们对峙,走到门口,却又打消了念头。
已过了这么久,真的假的又如何?我将少年绑成那样,他还从我手中逃脱了,我难道很光彩?
张寡妇他们,也许是为着我的面子。
这般想着,我走回桌前,又看了看那三个字。
其实我不足与人道来的内心深处仿佛还有一丝隐秘而又奇异的占有欲——那晚的夜色、那晚的宵夜、那日的字……只要我不说出去,只要我不给人看,就都是我一个人的。
我指腹停留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摩挲——什么时候,我也能写出这样的签名?
后来接连发生了太多事,那本子渐渐记满了。这最初的一点点不为与人道来的、或真或假的记忆,慢慢被岁月纷至沓来的沙尘覆盖。
以至我再见到将军的时候,压根没往那少年身上想。
谁让他把自己晒的那么黑,哪里还能看出半分昔日那少年冷白瘦弱的影子?
不怪我。
我草草将本子翻完,天色已大亮。我洗了把脸,叫来张寡妇,问了那晚之后的事。
张寡妇吞吐半晌,才在我要扣她一个月水粉前的淫威下,向我爹坟头的方向磕了个头,告诉我,昔日的将军是我爹放走的。
她还说出了一个惊掉我下巴的秘密——我爹当年在老陆将军麾下当过兵,就是那传说中的“五虎卫”之一,后遭人诬陷,落了个腰斩的极刑,是老陆将军偷梁换柱,才将我爹保下来。
而我却绑了他救命恩人的儿子。
那少年说我狗胆包天,原来不是修辞。
我就说我爹要是没上过战场,怎么能将大片杀人的感觉形容地这么贴切?!
和张寡妇扯完我爹生前的八卦,我又去找了沈大娘。
沈大娘昨晚说她还有后招,此时天已大亮,却未闻见有什么消息。
我心情其实有些复杂。我有点想快些见到将军,问问他当年的事;又深知这不是时候。
沈大娘一见了我,就猜到了我的意图,不待我问,笑道:“我其实给你药,本就没指望你给他喂下去……张寡妇一和我说你们那些旧事,我就明白这位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种人的软肋,就是情义,我故意让你放走了他,他心中必定时时念着你,念个十天八天的,他心都是你的,还怕他不回来?”
“得到一个男人的身体有什么意思,关键是得到他的心。”
沈大娘头头是道、听着却让人鸡皮疙瘩乱颤的大道理让我有些心虚,我期待的,是下药、上绳子这种更简单粗暴、干净利落的手法。
我是个土匪,骨子里摆脱不了对暴力美学的崇尚。
沈大娘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哲学让我有些惶恐。
说实话,我并不像她描述的那般有信心。
将军对我很好,可他对马德、对其他亲兵也很好。
我放了他,可他已经不知道放过我多少回了。
他还让我帮他找个媳妇,那日我拿沈大娘的闺女来试探他,说和我有几分像,他分明不怎么高兴。
……
我在每日没着没落的等待中终于迎来了塞北的捷报。
其实我本来想过跟他去塞北,但观音寨刚定,卧牛寨的狼崽子们还虎视眈眈,我不能坐视一寨妇孺皆落入虎口,只为了我一己之私。
我爹的死让我被迫长大,塞北的两年多磨砺让我学会了如何承担。
将军有他要承担的,我亦有我自己该承担的。
我忽然想起他昔日以羸弱的少年之身独自打太行山脚下过,大概就是去投军的。
他曾说过他自幼被保护的很好,家中希望他锦衣玉食,在帝京做个聊猫逗狗的纨绔。
他不愿意。
他说,若人人都趋利而往,北境将无人可守。
他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
他说,你们自做你们的聪明人,也让我做我自己的傻子。
他说最后这话的时候,我们并肩躺在塞北的草原上,我不敢当面叫他傻子,但心里快活地问候了他千百遍。
是你自己说的,不怪我。
那晚我们宿在外面,对着满天星斗沉沉睡去的时候,我好像听到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畔低低说:“燕小九,你其实也是个傻子。”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骂人的话,再温柔也没用!
我仿佛伸手重重推了他一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将军眼皮有些红肿,我问他,他恶狠狠说虫子咬的。
前夜还谈人生谈理想的款款少年一转眼就变成了冷心冷面的恶霸。
所以说,男人这种东西,能信?
第二年春天,漠北人彻底投降。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们对于生存的渴望,也没能让他们攻下南土,春天到了,有了退路,他们不可能再有更置之死地、更绝望的攻击。
自降书签订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盼着将军归来。
无论他打不打算来看我,他都要班师回朝。而回朝的必经之路,就是我观音寨。
七日前张寡妇告诉我还朝的大军到了太行北麓山脚。
自那晚开始,我便没有睡好。
每晚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想的都只有一件事,我该不该去北麓军营看他。
作为一个兄弟,我去看他无可厚非。可上一次分别时,他分明说了,没拿我当兄弟。
这句话的意思我咀嚼了快一年。
沈大娘说,他一直知道我是女子,当然无法再当我是兄弟。
可他不把我当兄弟,我还怎么去找他?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找他?
我是个女的,多少都该有些矜持,不是吗?
且他毕竟长在规矩森严的世家,连镇上读过几年书的算命先生找媳妇都要找个矜持羞怯的,更何况是他。
第五日,有人夜闯卧牛寨,魏霸天在睡梦中被人割了脑袋。
太行诸寨人人自危。
作为寨主,观音寨安危系于我一身,我丝毫不能懈怠。因此,睡不着的夜晚,我就到寨中四处巡逻。
越巡逻越精神,越精神越巡逻。
我让自己的脑子被寨中诸事占满,不放任自己去想除了寨中安危以外的事。
第六日,北军拔营,往南行进二十余里。
将军没有来。
第七日,北军继续往南,眼看绕过一座山头,就要出太行……
我听到这个消息,自聚义厅主位上霍然起立,冲回房中,执起我的霸王枪,往山下冲去。
将到寨门口的时候,差点撞上正风风火火往山上赶的张寡妇。
张寡妇一见是我,气还没有喘匀,连忙道:“大当家,你往哪里去?陆将军带人上山来了,带了好多人……好像……”
张寡妇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
“好像什么?”
“你先回厅,我们回厅说。”
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子。
听闻小蚂蚱打听那女的怎么处置时,他头都未抬,只说他无权做主,这是我的事、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