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启明星[民国](8)

作者:wanderkind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其实在码头看见那辆车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一些,新来的护军再傲,也不至于这么不把他这条地头蛇放在眼里,而且那远光灯开的实在蹊跷,明显就是不想让人看清车上的人。陆新铮自己没有藏头缩项的必要,那就是说,车上还有第三个不方便露脸的人。

顾昭嘴上说着“不晓得什么时候”,面上却一点懊丧和出乎意料的神色都没有,反半开玩笑地说:“我这人做生意最公平,你投我以琼瑶,我怎么着也得还你个把桃子。怎么样,想不想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样头头是道,怎么就是没办法取信于我?”

嘉岚心里仍惦记淞铭,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几分“请君自便”的漠然。顾昭得了默许,玩味笑道:“沈小姐这样书香门第的小姐,未吃过多少苦头,嘴里随随便便蹦出‘除了死人’那几个字,就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着实可爱——沈小姐,我还是那句话,你知道上海滩最底层劳工的命多少钱一条吗?”

“……你晓得杀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第6章 Chapter 6

顾昭这话显然不是真询问嘉岚杀人的感受,不过是在表达对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娇小姐的轻蔑。

她没有回应,顾昭也未立刻开口,静默就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吊在嘉岚头顶,一点一点把她的头皮往上提。

头悬梁的滋味并不好受,过了一会,嘉岚只好清清嗓子,另起了个话题:“那你准备怎么做?沙福德已经倒向了那个何…何笙平,今晚一来,你又因为我得罪了陆新铮……”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一下,下意识舔舔嘴唇,接着问:“那个瑞隆船厂,你真的非要不可?”

“非要不可。”顾昭轻而慢的答了一句,旋即一笑:“怎么,你这是在关心我?你也知道我为了你得罪了陆新铮,感动了?”

“感动?”嘉岚冷笑一声,丝毫不让道:“本来抓就是你抓的,别人至多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你呢,搬石头砸了我的脚不说,现在又偷了药膏来给我上药,没本的买卖你接二连三的做,我为什么要感动?”

“没本的买卖?”顾昭挑挑眉头:“啧,我还真是请了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佛爷,你可晓得,为了你我搭进去什么?一张宫里流出来的玉屏,价值少说这个数,怎么没本?”他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根手指,一根拇指,一根食指。

嘉岚料想是那张手令的对价,怔了怔,半晌,才从牙缝里轻哂着挤出几个字:“那也是你自找的。”

顾昭闻言低头苦笑:“看样子真不是关心我,怎么着,打得什么算盘?”

交了几回手,嘉岚已然明白,凭顾昭洞晓世事的机敏,实在没有再和他兜圈子的必要,于是垂下眼睑,稍作沉吟,便一字字道:“我帮你一个忙,你不要再找梁淞铭的麻烦,免了他那六根黄鱼。”

几乎是“梁淞铭”三个字出来的一瞬间,顾昭的脸垮了下来,待她说完,原本的三分笑意七分疏离已尽数变成了冰封千里。他冷着一张脸,淡淡问:“什么忙?”

“邹余庆。”

顾昭微微一怔,哈哈大笑:“你打我的算盘,被我揭穿了,反倒把算盘搬到我跟前来,噼里啪啦打的更响,是什么道理?”

“是顾先生你用不用得着的道理。”

“用不着,别说邹余庆,你就是把马克思搬到我跟前来也没有用,实话告诉你,邹余庆非但帮不了你我的忙,今晚谁求谁还说不定。”

嘉岚的提议碰了个结结实实的钉子,虽心有愤懑,却因寄人篱下,而且半条命还攥在人手里,不便发作。见顾昭一脸戏谑,明白自己无论是手里的牌还是牌技都还是差了一招。左右权衡之下,只得暂时作罢,皮里阳秋地道了个安上楼。

她沿着旋转楼梯向上,走到即将转弯、就要消失在阴影里的地方,身后的顾昭忽然开口,问:“远交近攻,沈小姐这些手腕,倒让我想起一本书来。”

“什么书?”

“《霸术》,不晓得沈小姐看没看过?”

嘉岚轻皱眉头,想了想,似在回忆,又似在琢磨他的意图,有一会,仍不解其事,方如实答:“看是看过,但那都是十来年前了,早不记得里面写了什么。顾先生雅兴,还研究政治学?”

隔着旋转楼梯的扶手,嘉岚隐约看见他嘴唇轻轻动了动,然而灯光既暗,隔得又远,她不是很确定是不是眼花了。

又过了一会,才听见顾昭若有所思着回了一句:“见笑了。听一个故人提起过,翻了翻,很多地方囫囵吞枣,沈小姐书读的多,改日得闲了必得好好请教。”

沈嘉岚走后,顾昭回到书房,靠在躺椅上,盯着堆列到天花板上的书架,发了一会怔。这当中的很多藏书都颇有些年头,是他早些年在书馆做小工时一本一本攒下来的。他从小没念过书,原本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后来机缘巧合去书馆做工,才一点一点识了些字。

快凌晨两点的时候,裴子义才回到顾公馆,带着一个半身是血的人敲响了书房的门。顾昭还没有睡,正在写一封信,开了门,见到来人,丝毫不见惊讶,目光从容在他左肩胡乱裹了一下的伤口处扫了一眼,笑道:“邹会长来啦,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呦,怎么还受伤了,子义,快去请杜医生来——”

“九哥,我已经吩咐李嫂打过电话了,杜医生正在赶来。”

顾昭和邹余庆是旧相识,但是彼此不怎么待见的旧相识。他是资本家,邹余庆代表的工人阶级,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此人很有翻云覆雨的本事,组织的工人联合会非但是何笙平的心头亟待铲除的大瘤,也一视同仁的蚕食着顾昭的利益。

邹余庆三十上下,身量较顾昭矮半头,但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往人跟前一站便是一张立体的爱国宣传画,随时一副要鼓动学生游/行示威的架势。此刻面色苍白,额头密布细汗,一只手扶着肩,仍然站的像座牌坊,凛然不容侵犯。见了顾昭,虚弱打了声招呼:“顾先生,久违了。”

他与顾昭没什么一触即发的私人过节,但与后者之流素不对盘,若在平时,民族大义恐怕自进顾公馆时就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脸上早已能刮下一层冰霜,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手下嫣红的血还在一点点往外渗,他能捡下这条命都得亏了顾昭。

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当然不便摆出收债的臭脸来,可读书人要命的气节又让他脊梁骨硬的十分不识时务,实在做不出肝脑涂地的样子,而且个人恩义是个人恩义,顾昭并非良善之辈,往日行事之狠辣,与陆新铮实为一丘之貉。今日救他,也只不过是因为资本家内部的派系之争而已。

邹余庆在“白眼狼”与“无产阶级的叛徒”之间摇摆了摆,终于取了个折中的别扭立场,道:“顾先生,你今日救我一命,我日后有机会,一定想办法还你。若是没有,这条命,你不妨随时再拿回去。”

时值新旧交替之际,上海滩又是华洋荟萃,什么样别扭的人都不少见,顾昭见的人多了,并不以为意,笑着说:“邹会长既开了这个口,那我就直说了。机会眼下就有一个——沙福德和何笙平借陆新铮的手杀你,为什么?”

邹余庆脸色苍白,像冻坏了的果蔬,露出一种说不上是麻木还是不知所措的古怪,看了顾昭一眼,闷突突道:“十六铺是永达的地头,码头工会和他们结怨已久,姓何的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于那个德国佬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不知道……大概洋鬼子有脏水无处泼,想拉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苦命劳工垫背吧!”

顾昭问的是“我”,他前半句还老老实实地答着,到了后半句,就不知怎么不动声色地换成了“我们”。我们是公怨,而我就是私仇了。沙福德此人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虽然来自《资本论》的祖国,却并不把阶级之间的仇恨真当回事,在他眼里,只有你我之分,不存在你们我们之流的集体情怀。

邹余庆有意躲避“我”的话题,反而说明了,他和沙福德大概有私人的过节。

顾昭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反挑眉一笑,转向身后的裴子义,问:“陆新铮去的时候把沙福德的老底兜出来了?怎么我只是随口一说,邹会长似乎对沙福德也参与了这件事的猜想一点异议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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