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似自很远就瞧见了三人和一鸟,平静地坐着,等他们从人流中岔出来,径直往他这边来,待到几人凑近,小道士这才站起来微鞠躬,拱手拜了一拜,说:“各位上元节过得可好?”
淸渝打开了话匣子:“不错是不错,只前日为追顽皮小物费了些心思,惹得肩上这鸟染上了风寒,日日念着吃些肉补补才可。”
小道士看向羡水,忽而笑道:“这可是只灵鸟,初生便会语,一日可化人,二日了前世,三日寻往事,四日识旧人,五日当可悟人生。”
羡水没怎么听,自那道士站起来后,便只顾着用喙啄淸渝的耳朵,扯着淸渝的耳垂让淸渝瞧那道士腰间的玉佩,碧玉,雕有鸟,如此熟悉。
淸渝笑,对瑜郎说:“瞧,便是这么厉害。”
瑜郎有礼地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小道,可愿为我算上一卦?”
道士看着瑜郎,语气变得更为柔和,像是舍不得快速讲完便离开一般,缓缓地说:“这位仁兄长身玉立,神采英拔,而身旁夫人以玉为骨,以雪为肤,芙蓉为面,杨柳为姿,如此般配。”语气中溢满了祝福。
淸渝说:“算卦算卦即是以卦象推演未知事,可这未知事,却只字不提是何故?可是测不出来?”
道士答:“为凡人测字需收银两。”
淸渝从怀中递出银两,道士不收,待瑜郎拿出碎银,道士才收下。
道士从瑜郎手中接过碎银,握在手里,而后慢慢揣入怀中,仅仅这一个动作好似经过了几个时辰,道士扬起那细长得好似撑不住透露的脖子,眼睛望着瑜郎,道:“前半生历经苦难折磨,后半生当在安逸享乐中度过,忘却种种磨难,安稳富足,再无忧愁。”
瑜郎闻言便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声细碎得宛如一串银铃,他想了会儿,凑近了些,道士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他能感觉到瑜郎几乎近在咫尺的鼻息随着话语传来。
瑜郎轻声问:“可会有子女?”
道士微怔,而后笑着答:“因誓言已下,纵使未能有子,仍恩爱如初。”
瑜郎拍掌,大喜,说:“小道果然厉害!连我曾下过誓言也知。”
淸渝问:“何种誓言?”
瑜郎有些羞赧,说:“大约是纵使不能有子,亦坦荡随行,无所畏惧之类的话。”
道士说:“既已有誓,便是隐隐定下了天命,兄台且放宽心。”
瑜郎说:“听此一言,可谓吞下了一颗定心丸。和小道谈了几句,倒有几分亲切之感。”
道士不语,只微微笑着看向瑜郎。
一旁站了良久的惜琴轻扯瑜郎的衣袖,指着远方一处,说:“那边的花灯甚是好看,去瞧瞧罢。”
瑜郎向来听惜琴的话,同道士拱手道别。
淸渝说:“我再算上一卦,瑜郎请先去走走,我随后就来。”
待瑜郎和惜琴相牵着,背影渐渐掩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时,淸渝转头看向小道士。
道士穿着一袭浅绿色素袍,相貌普通,身形消瘦,整张脸看上去如饱受世间坎坷,满是悲凉,只那双眸子,纵使在黑夜中仍像是在闪闪发亮,如广袤的沙丘中仍有一颗绿草。
道士说:“阁下原不必掺和进来。”
羡水从淸渝肩头飞落,凑到道士面前嚷嚷:“这玉佩从哪里来?”
道士一愣,回答:“从小便戴。”
羡水更愣,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怎么能听见我说话?你也是妖怪?”
道士笑,眸子一闪,竖瞳乍现。
羡水第二次被吓,往后一扑倒在淸渝身上。
淸渝说:“蛇妖何需银两,却偏偏收取瑜郎的碎银。”
道士说:“以银两为介,我与他便是清白的。”
“混居于人类住所,甚至于捕食送至竹林处,可并非清白二字说得清。”
道士笑了下,本就枯瘦的脸显得更加苍白,甚至透露着一丝可怖。道士慢慢坐下,沉默不语。
淸渝厉声喝道:“你可知如此下去妖丹不保?”
道士轻轻说:“我知我法力不及你,这般勉强维持的人形已是强弩之末。”
羡水在淸渝怀中抬头看去,道士瘦削的身体,青白的脸色,无一不昭示着此人精气不足,对于蛇妖来说,特别是道行不够的小蛇妖来说,每日混迹于人,勉强维持人形,几乎等于快要魂消魄散,妖丹尽化。
除非,吸食人类的精元。
吸食代表着以人类的寿命和精气来补足自己的寿命和精气,以一换一。这只蛇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以消耗自身的精气维持人形,隐藏妖气,而本就浅薄的道行早晚会消耗殆尽。蛇妖面目已如此,可知其已撑不了多久。
淸渝说:“现下回头还来得及,回归你该去的地方,不可再一意孤行,任性妄为。”
道士看着淸渝,静静的,没有说话。
淸渝见道士不语,甩袖而去,留下两个字消散于空气中:“呆子。”
灯节的人间,伴着孩童的笑声,小贩的吆喝声,夫妇的私语声,一片幸福祥和的景象。
这头的道士坐着,孑然一人,不知看向人群何处。
那头的瑜郎笑着,相携相伴,同身旁人言笑晏晏。
“人间的情,”淸渝冷笑说,“真是可笑。”
这日,淸渝找小二要来一桶水,脱衣沐浴。
淸渝很少化为人身,平日在甲狮山一直以狼形活动,若是嫌身上脏了,跳入河中游一圈即可。
大约是在人间待了段日子,沾染了人间的习性,这些天吃着人食物,说着人话,就连洗浴也要以人类的方式进行。
羡水在一旁看稀奇,看着淸渝脱去素袍,脱去里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身躯,待到要脱去裤子时,淸渝瞟了一眼羡水。
羡水见着了哼哼:“我是雄鸟,你这般躲闪做什么?”
“……”
淸渝说:“那你便看吧。”
羡水瞪大它的鸟眼,目不转睛。
片刻之后,羡水不可置信地对泡在水桶里的淸渝说:“狼族是天生这般……那母狼怎么受得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淸渝没说话,一个抬手将羡水挥出窗台。
没过一会儿。
“淸渝……”窗户边传来弱弱的声音,“相信你以后必定能子孙满堂,能放我进来了吗?外面冷……”
淸渝半抬眼看了眼那露出来的小鸟头。
“淸渝……快把结界去了,让我进去罢,我好饿,又好困,还好想洗澡……”
淸渝右手取瓢,将水淋在自己背上,左手半点未湿搁在木桶上。
“淸渝……你不洗自己有符咒的手,会发霉吗?”
第二日,瑜郎见淸渝只身一人前来,便问:“恩公常伴身边的鸟呢?”
“不小心弄掉了几根毛,现下心情抑郁,不愿意出来。”
瑜郎一脸不解。
这日,闲聊到了各地风俗,瑜郎想起什么,执起惜琴的手对淸渝说:“这屋已住了不知多少年,也不知困在这里多少年了,有些想四处走走,游览更多的地方。”
惜琴柔柔地笑道:“便是从除夕起就有了这远游的心思,我同瑜郎都是孤身一人,相互陪伴不知过了多少载,却从未离开过这里。”
淸渝点头赞同地说:“相携同游自是欢愉,还望待瑜郎离开之日,我能够去送别。”
瑜郎大笑说:“一定一定!”
淸渝回客栈便见到羡水对着铜镜一个劲儿地照,左看看后换右瞧瞧,一会儿伸展着自己的左翅,一会儿撩起自己的右翅,仔细盯着,像是在数数,一边数还一边念叨着:“糟糕糟糕……”
淸渝走进屋不去理会,那边照镜子的羡水见着淸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才说:“你这坏蛋,赔我的毛,我的毛可值钱了。”
淸渝从怀中拎出两根鸟毛,淡淡地说:“两根麻雀毛很值钱吗?”
“值!”
“那便好。”淸渝又将毛收入了怀中。
气得羡水原地跳脚。
清渝不去理会气急败坏的羡水,道:“那道士身上有刃凌给我们的玉佩,刃凌说过玉佩既可以向他求助,也藏着线索,所以这道士可能就是得到仙水的其中一程,这一程……”清渝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起眉,“属实不懂杜悦仙人的意图。”
“啊?”羡水呆呆问。
清渝:“我们自来到涉世镇碰见的人和事,经历的这些日子,就像是在只身之外的人在静观狭小一隅的人,有一种我们无法干涉也无法改变的错觉。特别是瑜郎提出将要离开此地,让我总有种观看的一出戏剧将要落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