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空中楼阁般以大理石柱撑起于山巅上的书院本舍,以及白石阶梯下收纳战乱流民的山城,亦是由其所建。他是教我剑法的人……”
轻歌眼神一黯。
“……也是岳麓的第一任山主。”
这显然超出了陈悠然的预期。
“前代谢山主,也就是三位山主的授业恩师。只是,我记得他十五年前便已……”
“传闻总会出错。”轻歌说道。不知为何,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世人现在以为正确的事,往往在数百年后就会被认定为错误的。今人不了解错处何在,但那错处确实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悠然低下眼眸,不敢让他窥见瞳孔边流动的水光。
“我本来以为,你纯粹是因着见义勇为的心来救我的。但当你谈及我们间的牵连,我虽隐约看见,却又摸不清。”
她袖里的手不自觉折起纸鹤,成了鹤首也成了尾。
“藏在第一层底下的所有,能告诉我吗?”
两人间的气流形成越趋强大的张力,压服了身躯各部份的感知。
某一瞬间,陈悠然确信有一道长蛇自她脚边蜿蜒而过。
她颇愿称之为恐惧。
这时,男孩把木剑交到她手里。木柄触手温热,恰如他的温度。
“第二层。”他细声说道。”沿着这九道柱子走,一路到尽头。”
女子垂着剑依言而行,脚步绕着高耸石柱,行成一环环的飞扬尘埃,在地表上铺成薄薄一层。
傅轻歌的目光不曾自沙尘上离开,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他不准备告知她的下一层真相。
换在旧日,她势必痛恨如此。然而她已领略到他的星空之大,熠熸星辰不足独占。
剑尖转悠着圈子,引领着地面气流循九柱间形成的路线图而行,暗合此刻她体内真气流转轨迹。
走到第五根柱子时,外冷而内蕴炽热的气流已冲上胸口,浑厚强盛远胜于昨日。
而到了最后一柱前方,随着她一足踏上微见松软的泥土,满地流走的风尘也就止住。
真气升至她顶心处,冰凉如寒流盖首。
“出剑。”轻歌低声指引。”破开覆盖这山一千七百年的云雾。”
这话犹如劲箭洞穿了她。霎时间,她无拘无束,如赤身立于天地之间,剑尖往上高扬,排除了所有的界限。
她的手腕一动,久已被遗忘的神力自气海中彻底激发出来,推出了木剑。
骤听咻的一声风响,猛如龙啸垂云之畔,木剑刺穿小天地外的雾层,到达了九根柱子顶端远未能触及的九天之上。
那一天,整座荆州也看见了逆坠的流星。
猛然而生的偌大劲道,使陈悠然脱力昏厥。到她醒来,傅轻歌正蹲在她身旁,托起了她的上半身。
假如亲身父母真曾为她感到欣慰欢喜,脸上露出的笑,大概该与男孩眼下神情无异。
不知何时,她再也抑不住泪水,抽泣声像蝉吞吐着夏夜的雾。轻歌静静地伴着她,甚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她渐渐回复过来,呼道:”哎呀,你给我的木剑呢?掉到哪儿去了?”
傅轻歌缓缓扶起了她,指着无雾限界边线处最远的一根石柱。”我瞧到在那边。来,我们过去。”
似是她意气激起的一剑,使得自然里无边际的主宰意识到了此地的久违律法,风与云雾悄悄地渗进了石柱框出的圈域。
陈悠然初时见雾气渐渐聚拢,尚不为意,一息后才会意过来。
“我刺穿了结界?”
“不打紧的。”轻歌声线柔美。”这座结界本就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迷雾的存在既非人力可为,亦非人力应阻隔于外。纵使你把它隔在柱子外头,它还是存在。”
“我从不曾真正理解老爷爷的用意,只知九柱的第一层,引领着’九道归元功’的总纲功诀,功底深厚者见之可练。老爷爷说修行入门,就像小儿初学持刀,不该设门坎。”
“第二层,是我想出来的顺势练剑,既是试剑,亦为诱发你体内潜在的真力气运。只是这一层上你既不愿细说,我也不深究。”
“至于第三层,同样出自我个人的推测。”朦胧间,轻歌竖起一根手指,笑意尽是灵气。”自身得了道,见了一己的门坎,接下来该如何?”
“见天地。”陈悠然没加思索。”哪怕只是一瞬。”
这话使轻歌又变得沉重起来。
“哪怕只有一瞬。”他认同道。”只要它真正属于你,就够。”
这话太合听了,陈悠然心想着,边走到柱群的尽头。
没错,只要他属于我,就够。
“你们在找的是这个吗?”一道声线打破了静谧。”这手工真不错,倒让我想起故人了。”
陈悠然瞬息间抬起头来,瞪大的瞳孔里映出了宁神风的微笑。
狼山大将”风”坐在半截断折的石柱上,平整的切口托稳了那若有若无的身形,连带着她右手食中两指夹着的木剑也晃荡起来。
她倒持着木剑,轻歌定不喜欢这样。
确实,几乎一瞬间后,剑客便走上陈悠然跟前,手握在墨黑色的剑柄上。
“那是悠然的物事。”他的嗓音冷淡。”我们间的瓜葛,不干她的事。”
宁神风惊奇地瞧着他,又瞧着手中木剑。
“我是听错了吗?你竟然会把它送人?”
“别以为你有多么了解我。”
“我可不能同意这话。若非看出你的天份,我当日何苦饶你。”
男孩的声线透着股轻蔑。”你以为你很了解剑?但你不曾正经地握过一天剑。你甚至从没被剑锋割伤过。”
他举起手掌,其上如玉温润的光华霎时间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道道斑驳的惊心剑创。
“我学剑以来,手掌被自己的剑气割破过三百二十六回。直至一天,终可圆融控制气机,距离初次持剑之日,已是整整十三个寒暑。”
“我自知决计配不上剑仙美誉。但世人把我与徐真鹤和白凌尘对比,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或许真曾自五大正道掌门围攻下抽身而退,但在剑之一道上,你永远到不了这个高度。”
“现下,从先贤的柱石上下来吧。”他说道。”你配不上他的位置。”
☆、第十七回
听过这话,宁神风的面色沉下来了。
“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解他。”她说道。“你也没有代表他说话的资格。”
“我当然知道你了解他。当初不正是你破坏了他的愿望吗?”
傅轻歌拔出长剑,赤光横放透穿大雾。
“我本来为着另有要事,无暇与你纠缠,但不要以为我忘掉了当日的事。你早就该到下头见他了。”
宁神风盯了盯站在一旁的陈悠然。
“一个小姑娘要成亲,你却把她当成比寻我报仇更重要的事?”
“任何人在我眼前被压迫,我也引之为要事。”轻歌说道。“不然,我也不必与你相斗。”
“我倒以为你喜欢她。”
陈悠然脸红了。
轻歌可没对此有甚么表示,应道:“就算是街边的一个小乞丐遭到了桓玄的欺侮,我也会挺身而出。”
他纯净的眼眸里,首次带有冷漠而精准的谴责。“我没想到,同样也学过剑的你,竟然会落得为桓家办事的地步。”
宁神风先是愕然,随即大笑不止。
“你以为我此行是为抓她回去?”她身形笑得打着颤,指着陈悠然说道。“桓家出得起价钱吗?”
“狼山上金银犬马,犹胜高门深户,身外物自然无法打动你。”傅轻歌慢悠悠说道。“但假如桓家答应你,乘着这北伐乱局,为你处理掉随军北上的兄长呢?”
陈悠然从没想过,人的表情竟能在一瞬间变化如此激烈。
她本以为豪阀贵女纵使堕入魔道,总会抱持着自幼修得的深沉城府,那既被称为良善的外衣,也是罪恶的遮丑布。
但她所不了解的宁神风,却似乎从来没有过那层外壳。宁家女子怒火张扬,如雾中绽放起青苍花焰。
这时,她才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自父母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在她临上山前的一段日子。自从被那老道说破来历有异,她一直心神不安,赶在母亲行动前筹备好了上山修行之事。
当时父亲听她有意上进,很是高兴,好快为她打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