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意方才听说少泓妻离子散,已是大惊,不想他在长沙竟如此悲苦,此时又闻他这般拒婚托辞,什么叫做耽误了人?这却是在暗讽自己么?
也是快三年了,他曾经的心意自己已然明了,却终究没能等到他回来的那一日,就委身于仇人之子……不觉心下大恸。
“少泓就不问问,朕为你挑选的王妃是谁么?”元齐哈哈一笑,步步紧逼,暗有所指:“也许恰是你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呢?如此拒了,岂不可惜?”
“臣意中之人,唯有亡妻而已,早已留在了长沙。”秦王咽了口唾沫,斩钉截铁道。他岂不知主上说的是何意,可自己只一个字说错便是凶险异常,更不用提将陷她于何地!
此时虽人就在眼前,却连眼皮不抬一下,只双手交拱于胸前,立表忠心:“臣此番得蒙圣恩,重返朝廷,本无比为报,唯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续弦这般私事,尚未敢起一念!”
“好!”元齐哈哈大笑:“少泓果能不负朕的厚望,真乃大魏之幸!”随即又伸手向如意一指,命令道:“楚王已经走了,你一个人坐那里干什么?倒酒啊!”
“哦!”如意端起身前的酒壶,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想要朝元齐走去,替他满杯。
“不是给朕,是让你给秦王倒酒!”元齐却呵斥道,一面死死地盯着如意,不漏过她的一举手,一抬足。
“是。”如意稍稍一愣,便恭顺地走到少泓面前,捧起酒壶,俯首为他满上了一杯酒。
元齐看的真真切切,如意持壶的手都在颤抖,而少泓却目不斜视,表情自若,呵,一个心神不宁,一个欲盖弥彰!不免心中百爪挠心,令白啊令白,你就真的连装一下都装不了了么?
“替秦王劝酒!”元齐冷冷地又开了口。
“不必了。”未等如意伸手,少泓自己端起了酒盏,一饮而尽,将空杯略做示意:“多谢陛下!”又转向如意:“也多谢梁尚宫。”
四目相对,虽只一瞬,少泓的眸中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如意更是感慨万千,不觉面上绯红,忙低了头回退到了原位。
“朕让你坐了么?”元齐见她脸色都变了,不觉醋意大发,止住了将要回坐的如意,将自己的酒盏往面前狠狠一置:“尚宫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秦王看不上你,那就过来,替朕劝酒!”
皇帝这话说得如此挑衅,少泓和如意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却也皆不敢分辨什么,不然,真怕这晚宴,立时就要变成鸿门宴。
如意轻呼了一口气,复又忙恭敬地上前,替元齐倒满酒,颤巍巍递到他眼前:“陛下,且饮一盏吧!”
元齐却不接盏,只仰了头朝她冷笑:“喂给朕!”
如意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动,胸口剧烈起伏,今晚自己不过是想见一面从前的故人,元齐如此万般刁难,无理取闹,若换了平常,说不定这盏酒早就泼他脸上去了!
可此时少泓面前,也还是只能一切都先忍了下来,不想要横出枝节,思罢多时,仍是答了一声是,低眉顺目地将酒盏送到了皇帝的口边。
元齐看着她那逆来顺受的模样,心中却更是阵阵凉意,如意平日里是什么样子的?今夜为了少泓,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忍是么?好啊!那就再试试罢?
元齐微微张口,等着如意为他进酒,衔杯之时,却故意稍稍歪了一下嘴,如意的手本就因激动而颤抖,这一下未着力,酒盏一歪跌落而下,整杯的酒,全都撒在皇帝的脸上身上。
“陛下……妾……”如意惊呼了一声,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想要替元齐擦拭。
元齐却一把推开了她,拿起跌翻的空酒盏,往厅中地上用力摔去,啪得一声,瞬时粉碎,残片四射,从少泓的眼前飞过。
糟了!惹事精终于惹怒了陛下!王浩暗道不好,慌忙上前,一边替元齐收拾衣衫,一边向如意喝道:“放肆!还不快跪下,向陛下赔罪!”
元齐这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搓磨自己给少泓看!如意的眉头拧了起来,呆呆地走到厅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但终是没有开口,皇帝这出戏码,她有些配合不下去了!
只是元齐的好戏却才开场,怎会打算就此罢休?她这个主角的冷场,更无比激怒了他:“王浩,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陛下,尚宫也不是有意的,还请陛下宽恕。”王浩却不回答主上之问,今晚的事他已知不好,还是竭力想劝阻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自己没有嘴么?”元齐的身音顿时高了起来:“要你替她说情!你不答朕问,是想与她同罪么?”
“小人不敢!”王浩也慌忙了跪下来:“请陛下息怒!殿前失仪,惊扰圣驾,按律当诛。”
元齐抬起头,把目光从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挪到了秦王的脸上,少泓却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似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那就,传杖罢。”元齐沉声吩咐道,仍是盯着秦王,少泓听到传杖二字,嘴角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翕动,但很快又复了平静,什么也没说。
元齐无趣地哼了一声,复又看回如意道:“梁尚宫,你虽曾尽心侍奉朕,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不能徇私!来人,拖出去,杖毙!”又转头向王浩:“你亲自去监刑,不得徇私!”
闻令而入的内侍反扣了如意的双臂,院中已置下刑凳大杖,准备将她拖去阁外,立时正法。她闻听这天子之命,难免惊呆了,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向元齐,但终还是没有开口求免。
只觉得悲从中来,眼中缓缓滑下二行泪水,滴落在地上,也不知这份痛心,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座上,那三年未曾谋面的少泓。
宴阁之中,一片寂静,元齐和少泓,谁都没有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虎狼一般的掌刑内侍将她生拖到殿门口,元齐不觉有些沉不住气了,转头问秦王:“少泓,你不是素来和如意相厚的么?怎么,不替她求个情么?”
“臣是曾与梁尚宫相厚,可那是从前。”秦王不亢不卑,面无殊色:“如今,尚宫有罪在先,陛下依律处置,合情合理;更何况这是陛下家事,臣不便过问。”桌案之下,他紧握的双拳,掌心被指甲刺出了鲜红。
魏少泓竟然如此凉薄!亏她还对他念念不忘!元齐找不到台阶下,急得心中怒骂,就差脱口而出质问:你难道不知她是为你,才要丧命的么?可终于只是粗喘了两口气,隐忍未发。
紧要关头,一声娇滴滴的:“陛下且慢!”从外头传了进来,止住了拖人的内侍。紧接着,便见陆贵妃摇曳着身姿,款款走入宴阁,盛妆鲜衣,光彩照人。
来者不问安天子,也不去看地上的如意,只先向秦王略施一礼:“这不是少泓么,哦不对,现在是秦王了!真是好久没见了!”
随后直直地走向元齐,身子一蜷,偎坐在他身侧,娇笑道:“陛下怎么宴请秦王,也不叫臣妾来作陪?虽说是后宫不便见外臣,可咱们从前可都是一处喝酒的,陛下怎么还这么讲究来讲究去的呢?”
元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魅笑着揽住纤云的腰,灌了她一杯酒,他喜欢纤云在少泓和如意面前,向自己献媚撒娇的模样,但却不喜欢她那明显是在为如意开脱的话,太刻意了!
陆贵妃见自己的话没奏效,喝完了元齐手中的酒,也不再旁敲侧击,直接一指如意,抬头问道:“梁尚宫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拖出去干什么?”
“殿前失仪,伤了朕。”元齐一指胸口的水渍:“所以按律杖毙!”
“哎哟,这梁尚宫呀,素来都是毛手毛脚的,都是陛下平日里宠坏了!”纤云赶紧心痛地取出自己的帕子,在他的胸前来回擦拭:“不过陛下仁慈之名天下称颂,今日又当着秦王的面,为这点小事杖杀宫人,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终于来了个说话有分量的来求请,元齐心里松了下来,冷笑道:“难道依你,就这么算了?”
“那可不行,伤了陛下的龙体,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陆纤云眼珠一转,献计道:“臣妾听说梁尚宫她穷得很,不如罚她的俸?狠狠罚上个三五年,叫她时时没有钱花!岂不比死了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