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苏确高亢的声音响起,犹如一片混沌中难得的清流:“臣愚钝,可少读论语,孔子有云,天何言哉?天既不能言,又何能为此天书?如此无稽之谈,若以欺上天,则天不可欺; 若以愚下民,□□不可愚;若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
苏确素来刚直,所谏之言犀利无比,直指此物纯属无中生有,哗众取宠,又引经据典,直教众臣无法反驳。
庭中诸人,除了如意等少数闻听甚觉畅快淋漓,余者谄媚之辈皆似冷水浇头一般,笑容僵在了面上不知所措,元齐也拿着天书,敛了喜色换做一脸窘态,沉默不言。
“哎!苏相你这是何必!”眼看一场热闹变作冷场,□□如挺身而出:“天降祥瑞,古来有之,岂不闻河图洛书,天机奥义?若皆如苏相所言,难道都是无稽之谈了么?”
“黄卿所言极是。”魏元齐如释重负,重又复了笑容,向苏确强辩道:“相国熟读经典,自是难得,可天道叵测,时时幻变,非我等凡夫俗子可随意揣摩,纵然是圣人也未必能透悟,如今既有此祥瑞,自当恭谨事之,岂可怠慢?”
苏确见自己已然言重如此,主上却扔执迷不悟,想来再力劝也是枉然,只得深施一礼,退了回去,暂且作罢。
□□如见自己一言便为皇帝解了围,则更来了劲头,面拜元齐大肆奉承道:“陛下以至诚事天地,仁孝奉祖宗,兢兢业业、日谨一日,才有这干戈息,年谷丰的太平盛世。臣以为天道不远,必有昭报。今日,果以灵文降世,实乃上穹佑德呀。”
□□如不吝美辞,竭尽赞誉之能事,众臣要么自愧不如纷纷点头称是,要么深感不耻默然无语,元齐虽亦觉有些言过其实,但到底有了祥瑞之应,不觉飘飘然甚为自得。
“臣还听闻奏报……”□□如见元齐并未谦辞,决定一次把好话都尽数说完:“陛下拜谒祖宗陵寝之后,龙洼附近的河水都变清了!此亦为从古到今少有的祥瑞啊,唯有圣君现世,方得海宴河清!”
这河水变清更是荒谬无比,只是谁也不会特地去看,自然就无从对证了。此事说起来,本是沈朝中私下命地方官员伪报的,想以此博皇帝的欢心,不想说与□□如之后,他便自己先拿来报喜邀功了。
“大王,你们君臣议论国事,我实在是看不懂。”如意长呼了一口气,向伯俭讽道:“我一直以为海晏河清是句好话,今日方才大开眼界,原来竟是这么个意思?”
魏伯俭咽了一口唾沫,这一回,他也说不出什么辩解之辞来了,只微微摇了摇头,面带尴尬。
眼见自己所爱的夫君,竟如此昏庸,如意只觉面上发烫,恨不能立时有一道地缝能够钻进去,这般场面自己跟出来做什么?还是眼不见为净罢,便趁众人不注意,赶紧偷偷溜回殿中去了。
魏元齐则是龙颜大悦,立刻指示赏赐窦琰和□□如玉轴道德经各一卷,以嘉奖二人献瑞之功,而西京留守沈朝中则因侍驾有功,更是重新启用为吏部侍郎,得以伴驾重返京畿。
受赏之人逐一叩谢皇帝的恩赐,窦琰谢过恩,却未起身,继续向元齐进言道:“陛下,臣蒙圣恩,愧不敢当,那仙芝其实是小女映青今日一早发现的,亦是由她亲手摘取,小心照料的。为护仙芝无恙,臣斗胆请陛下恩准,小女跟随陛下回京,护送祥瑞。”
元齐看了一眼捧着灵芝的美人,知道这是窦琰找了个借口正式向自己献美人了,映青确是少见的尤物,元齐难免有些心动,可又想起昨夜如意的飞醋,终是犹豫不决,他抬头环视四周,想在人群中找寻到梁如意,看看她的神情再做决定,却发现她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
“请窦氏先奉祥瑞,暂藏于明堂罢。”元齐没有回答是否需要映青随驾照看灵芝,只命人用金盒盛了那灵芝和天书,叫她小心捧着,先放到太极殿中供奉起来。
一场闹剧终于荒唐收场,时辰不早,元齐也不叫人赏自己的奇文了,众臣告退,元齐回到了天福殿中。
“令白,方才怎么不在院中观祥瑞?”元齐仍难掩兴奋之情,邀宠般地询问从侧间出来,上前为自己奉茶的如意。
“妾观赏了,只是方才焚香,烟气太甚,妾有些呛咳,恐驾前失仪,故此先回了殿中。”如意答得滴水不漏。
“令白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元齐听她声音冷冽,忙看向她面无表情的脸,觉出她的不悦来了:“朕记得你是不信这些的,是不是……觉得朕很荒诞?”
“妾是不信这些,可却没有不悦。”如意换了笑脸:“陛下喜欢的东西,妾也喜欢;陛下若能欢悦,妾也自然是欢悦的。”好听的话,原来她也是会说的。
元齐今晚本就高兴,此时听如意这么说,更是喜不自禁,立时放下茶盏,也不顾随侍的其他人都在,伸手便想要揽如意入怀。却不意,送灵芝去的窦映青,此时回来殿中复命了,如意立刻挣脱开去,闪避一旁。
映青进到殿中,却不跪拜,只浅施一礼,笑盈盈开口道:“三郎,妾已将灵芝和天书,皆安放于名堂之中了。”
一声清脆的三郎,众人皆惊,本欲回侧间的如意也止住脚步,回转了身子,饶有兴致地观看来人。
元齐的脸刷地阴了下去,王浩则立时尖着嗓子呵斥道:“放肆!驾前只能称陛下!还不谢罪?!”
“陛下?”映青却不听他的,咯咯笑道:“妾觉得还是叫三郎好听,三郎,你说呢?”
如意抬了抬眉毛,这个窦映青长得美貌也就罢了,倒还是个随性的人么?比那些只知道循规蹈矩,在皇帝面前终日瑟瑟发抖的嫔御可有趣多了,又想到自己以前也是这般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可惜后来在元齐的板子下,到底是收敛了许多。
那么今日这一位不懂规矩的窦美人呢?没道理皇帝只盯着自己一个人教训罢?如意嘴角浮出一丝隐笑,突然觉得今晚,应还有一场好戏可看。
果然,元齐的语气不善了起来:“窦氏,这里是大内,是讲规矩的地方,不是你可以随意造次的。”
“所以,在大内就是要讲规矩的?”映青仍不改口,眉目含情望向主上,自作主张道:“三郎要妾讲规矩,那便是留下妾了,是吗?”
元齐避开她撩人的目光,寻常美女于他而言,不过是玩物罢了,床笫之欢,可有亦可无,而这般桀骜不驯的女子,若是留下,难免会给后宫添乱,若说之前尚有几分贪恋美色,此时便觉断然留不得了:“朕的身边,不留没有规矩的人,你且回家去罢。”
☆、吃飞醋天子留人 罚抄经尚宫失意
皇帝发了这话,窦映青的眼神难免暗淡了下去,她清楚知道自己的样貌如此出众,世间男子有几人能抵挡?昨晚,明明眼前的天子,已对自己动了心,可为何今日却又让自己回去?难道只是那因一声亲昵的“三郎”么?不觉暗自失落,却又心有不甘。
见映青呆在原地不动,于若薇却不高兴了,她能奉笔草诏,本就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自从如意去了六尚局之后,她在御前女官之中更是一人独大,无所制约,时常以福宁宫的大总管自居,事事都十分替皇帝操心。
今日,眼见一个不知哪来的民女,如此不知礼数,对皇帝不敬,脸色早就不好看了。
“窦娘子,这里不是你自己家里,这是天子驾前。”于尚宫厉声向映青喝道:“殿前失仪,已是死罪!陛下仁慈,网开一面,还不赶紧谢罪退下?”
嗯?如意看了看于若薇那略带扭曲的脸,她为何如此过激?元齐纳不纳嫔御,与她有什么干系?她这么不想让新人入宫?难不成……
如意心中一动,这般美人,又如此率性,若是能进宫,一定是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这个道理于若薇懂,梁如意自然也懂!那么,于尚宫不喜欢的人,如意便不免有了些许好感,突然倒有一些希望这位新人能伴君左右了,毕竟,这人肉盾牌能替自己挡不少刀子。
窦映青并不清楚于若薇到底是个什么人,只见不过皇帝身边一个宫人,就竟如此嚣张地呵斥自己,她本是养尊处优的千金贵女,若是进了宫也必是贵人,这样的气哪里消受得了!
窦映青的脸黑了下去,便更不去理会于若薇那话来,只抬起头,无比委屈地向元齐道:“三郎,妾本是一片真情,可既然三郎无意,那便当做妾从未识得过三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