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唯恐自己在京畿,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迁都之后一朝殆尽,故此引用了当年吴起谏魏武侯的名言:在德不在险,纠集朝中亲信大臣竭力反对。迁都之事最终不了了之,可西京仍为天下要地,为历代魏帝所不容忽视。
到达西京的当日,已是午后,之前因争娶薛梁氏而被贬官外发的沈朝中,此时已然复起为西京留守,领了一大票朝中失意、外发分司西京的大臣们亲自迎出上东门,接驾入了西京。
如意随着元齐的金玉辂往宫阙而去,穿过五凤楼,进入西京大内紫微城。但见殿宇巍峨,气势恢宏,回廊宫院之间,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旋宫千万门,层城十二衢;琉璃映瓦翼,玱琅耀金铺。果然要比京畿那逼仄狭小的宫苑强上万倍。
举目远眺,更见山河壮丽,恍惚间,不觉忆起李太白当年的神句: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王侯象星月,宾客如云烟……
诗中描绘的这一切,如今都活生生地铺展在自己的眼前,似仍能见到百多年前,大唐帝国无尽的辉煌,只这一眼,如意便庆幸自己,没有执意不随元齐前来而错过了。
元齐进到寝宫天福殿中,进茶洗尘,略作休整,近侍的宫人们仍按着福宁宫中所居的次序,分别安顿于正殿两侧的配房之中。如意立在寝殿之中,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陛下,妾住在哪里?要往何处而去?”
“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时难。这里不是京畿,没有你的尚宫局了。”元齐端着茶碗,用手一直指大殿的西侧间:“好在这里殿宇宽敞,你就住那边罢。"
如意望去,果然那重重纱幔之后的西侧间,虽看不太真切,但隐约可见置着些床榻桌案,自己的随身之物也已安放其中,如意微微蹙眉,虽然殿阔间深,到底是同居一室,有所不妥:“陛下,妾看这紫微城殿阁没有万间,也有□□千,陛下如何还要与妾挤在一处?”
“你到西京,是来近身侍奉朕的,不是来耍威风的。”元齐将茶喝完,又另取了一只空盏倒了一杯,递给如意:“没叫你坐在地下值夜就不错了,还能在侧间给你置张床榻,那已是朕格外的恩赐,你还想独占宫室?”
在他的心中,本意自是要与她同室而居、同塌而眠,若不是今日自己要斋戒,自己那龙床足够大了,那侧间的卧榻又何须另置。
如意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妾可不会伺候人,陛下不要胡乱差遣,妾要去休息一下。”说罢,将空茶碗放回案上,就着元齐的水,略洗了洗尘,自顾穿过层层纱幔,到自己的床榻上,和衣而卧。
晚膳时分,如意就在殿中侍奉进膳,元齐打发走了其他人,便一把拉她坐下一同吃起来。
“陛下怎么今日吃斋?”如意见桌上不过几样素菜,不觉十分奇怪。
“是,不但吃斋,等膳毕,寝前还要沐浴。”元齐答道:“明日,朕要亲郊祭祖。”又转头向着她,果断地命令道:“令白,你也是一样,吃斋,沐浴,明日服素,行拜祭大礼。”
如意这才想起,西京不但是陪都,还是魏氏皇陵所在之地,此时她方恍然大悟,元齐哪里是邀自己看花来的,他是携自己来拜祭魏氏祖宗的,难怪定要自己前来。
可这不是个笑话么?魏氏祖宗,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哦,不对,那一个个分明都是梁氏的仇人哪!他要自己去拜祭?那算什么!
如意的面上立时变了色,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陛下,妾为何要拜祭?陛下和宗室服素行大礼,那是魏氏宗亲才有的殊荣,连其他臣子都没这个资格,妾一个宫人岂可僭越。”
元齐携她拜祭列祖列宗,本是早就想好的事,如意是要嫁给自己的,那便是魏氏妇,自然礼数与魏氏宗族无二,可谁知这当中被横插了一杠子,这话他如今是一时说不出口了。
“令白,你明日不去,自己留在紫微城中,也是可以的。”元齐并不多看她,只一边吃菜,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只是,先帝再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养父,更何况还有母后,你若觉得来到西京,可以不去拜祭,朕随你。”
如意哑然,是了,姨母的陵墓就在眼前,自己怎么可能视而不见、不服素、不行祭礼,可昭仁皇后与先帝合葬一处,自己祭拜姨母自然也要祭拜先帝,既祭拜了先帝,也不能不祭拜高祖和魏氏的其他列祖列宗,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吧!
“可陛下,妾觉得还是不妥。”如意想出了一个法子:“你看能不能,等陛下和宗室拜祭完了,妾再私下偷偷地拜祭?”
“你这才是僭越。”元齐一句话就否了:“你是养女,光明正大地拜祭,谁也不能说什么。非要偷偷摸摸,无事生非,就不怕落人口实么?”
“那……好罢,妾尊命便是。”昭仁皇后是如意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到底是不能无视,此情此景,也只能勉为其难,把元齐的列祖列宗一块顺带祭拜了。
膳罢,王浩领众内侍进到殿上来,为元齐焚香沐浴,元齐又叫赏春领着寄秋和临风到侧间去,同样为如意沐浴更衣,做完了拜祭前的所有准备,只等明日亲郊大礼。
☆、谒帝陵祭祀祖宗 列显位群臣腹诽
第二日大早,天刚蒙蒙亮,如意便被拖了起来,跟在皇帝身边出城祭祀皇陵,虽号称已是一切从简,那阵仗仍是如意从未见过的。
大魏的皇陵,在西京以东的龙洼之地,南屏嵩岳,北望长河,风水绝佳,气势非凡,同为帝陵,较之梁陵,又不可同日而语,前梁素俭薄葬之风,到了本朝,早已荡然无存。
一路浩浩荡荡到了龙洼,元齐领了从京城伴驾而来的楚王、襄王等宗室,又跟着那些别居西京的魏氏族人,男男女女一大票,按亲疏辈分列位,由宗正寺卿魏仲殊主持大礼,逐一祭拜了大魏朝的列祖列宗。
如意全身服素,跟在女眷之列的最后,浑浑噩噩地随着众人按昭穆之序逐一祭拜了祖宗的安陵,高祖的昌陵,繁文缛节,不胜枚举。
直到最后,方才前往埋葬着魏世祖与昭仁皇后的熙陵。
“尚宫,陛下宣你。”众人刚到熙陵宫门口,还未及入院祭拜,王浩便跑到列尾,叫如意上元齐近前去。
“哦。”如意不知皇帝有何事要特意交待,只低首绕过诸人往前而去,来到元齐的身边。
“熙陵,乃先帝和皇后长眠之地。”元齐见如意到来,指了一指身边:“若论亲疏,朕尤不及你,等下拜祭,你不要拖在后面了,就跟在朕的身边,让母后也好好看看你。”
“是……”他只这一句话,便让如意心情起伏,瞬间湿了眼圈。
“祭祀是大仪,你且忍一忍,不要在人前失态了。”元齐见状,迅速左右瞄了一眼,偷偷从怀内擒出一块帕子塞给她:“母后也不想看你难过的样子。”
“嗯。”如意从喉咙里哽出一声应答,接过帕子攥在手中,按了按眼眶,又抽了抽鼻子,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一抬眼,却正对上站于元齐另一侧的楚王,伯俭早把刚才这一幕尽收眼底,此时只朝着如意会心一笑,意味深长。
祭礼正式开始,如前面一般,元齐领着众人,又把那一套繁复的程序走了一遍,如意这一回立在前头,看得真真切切,牌位之后昭仁皇后的挂像,栩栩如生。
虽是皇帝有言在先,如意仍难免百转回肠,心中嗟叹不已,想要向养母诉说什么,可如今自己这境地,说坏不坏,说好也谈不上,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口中默念道:如意一切安好,只请姨母放心。
正中的皇帝则心中明白得多,暗自对着神位和挂像引介了身边之人:父皇,儿臣要娶如意为妻了,当年儿臣多有顾忌,未敢向父皇请旨赐婚;今日特来禀明,梁公主如祖宗所愿,将入魏室为后,以结两朝帝气。请父皇庇佑儿臣一切顺遂,庇佑大魏江山万年永固。
又向昭仁皇后默祷:母后,当日最后嘱托之言,儿臣谨记于心,时时不敢忘。前事种种,让如意受累,儿臣未践承诺,心中万分惭愧,如今将娶如意,往后,绝不再负母后,绝不再负如意。
行毕大礼,众人缓缓而出,祭拜熙陵的整个仪式,如意都紧挨元齐身后,列于女眷第一的位次,这是个本应属于皇后的位置,不免显得格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