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大力点头,神情动容,大有立刻就要回首往昔,开始给黎钰时讲自己与她不得不说的两三事的架势。
可是,黎钰时没有听故事的兴趣。与人于己,无用之事,惰于了解;无关之人,从不信任。
她扣上小香炉炉鼎,起身,“槐序的知了么,本宫今日记下了。去做事吧。嘴封严。否则,你不会想知道没有做到的后果。去吧。”
明明黎钰时说话的声音不大,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柔温和,声声入耳却像冰棱一样狠砸在身上。
她鲜少如此直白的表露敌意和表达威胁。人前性情温和的像个白色绒毛猫,但这并不代表黎钰时这个人不危险。
知了身体一抖,嗫嚅着道,“…是。”而后低着头快步走出。
片刻,脚步声远了,小了。
“两件事,”黎钰时理着衣袖,不着痕迹地观察各处窗子,与阿措道,“这个知了,查明底细。还有,让瞿先生查一查,乐贵妃未和亲我朝之前,有没有过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尤其与那死者有关的。我呢,要好好想想那另外半块虎符的去向。”
轻而干脆的一声,“是。”
阿措转身离开。
第8章 故人 悬案未结,朝堂……
悬案未结,朝堂之上不免气氛低迷。皇帝对朝臣皇子施压是必然的,更别提檀越还是太子殿下一国储君。
檀越连着两日下朝回东宫的路上都顶着一脑门官司,走过锦霞殿附近又好似川剧变脸,一副笑模样。
天可怜见,黎钰时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倒亏得他这般留意上心。
默默看他走远,将手中攥着的密函纸放进口中。这一次送进来的密函信纸太大,避人耳目,她只能做此处理。
黎钰时细细嚼着,嚼烂,唾液濡湿纸张,墨水的味道在口中泛滥。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吞食纸张是什么味道了,但总归是不太美味的。
前几日瞿先生自宫外收到黎钰时的消息,特意派人跑了一趟毂国皇都,此行不虚,正有所收获。
肖云乐是毂国尊贵的长公主,王后之女,备受关注和爱戴。按理说,她的那些风流韵事或是爱恨情仇不可能瞒得无人能知。
可是在梁朝这边,若非特意去当地查探,便不能尽数获悉当年事。大抵是因为肖云乐的做派够潇洒,颇给人一种凡此过往,皆归云烟的意思。而毂国那边又将她在过去的事里摘的非常干净,并不引人生疑。
彼时肖云乐正九岁、十岁,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更是皇室的宠儿。小公主身边有一个年长她五岁的侍卫,侍卫以特制黑罩覆面,腰侧常佩一把长刀,从不离她左右。
小公主独自在花园里放风筝,仰头看着空中的蝴蝶风筝笑得恣意,不看路,侍卫便紧跟在她身后,为防她摔倒。
空中的风筝线被疾风吹断,飘啊飘,在视野里消失不见。小公主小脸一皱委屈起来,顷刻间哭的梨花带雨。侍卫手足无措,笨拙地哄,“公主别哭…属下去为您找回来。”
“可是你看…它飞的好高好远,我看不到了,呜呜…就是看不到了,找不到的…”
“不会的。一定找得到,一定。”
小公主本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任谁都管不住说不动。侍卫的笨拙安抚仿却像对症的药材起了奇效,竟能让她乖乖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等,不到处乱跑不玩捉迷藏。
等得天上云朵聚了又散,日头躲进云里又冒出头来。光线忽明忽暗,影子渐渐被拉长而又歪斜。
侍卫绕了大半个皇宫,终于在宫里最高大的那颗梧桐树的树顶枝杈上找到了那只风筝。
小公主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被人努力寻回的风筝,而非每次都是以换个新的来玩的回应,相较而言,她最喜欢原来的那个。小公主也是第一次对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卫起了好奇心。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抱拳单膝而跪,“属下名唤余添景,誓为公主效劳。”
小公主怀中抱着风筝歪歪头,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眼睛发亮,脚丫一晃一晃,一字一顿地重复,“余、添、景。”
“余添景,你说…”
“余添景!本公主不高兴!你要…”
肖云乐身边有余添景,流年如箭如梭,八年后…
在毂国呢,有一项法令:惟皇室血脉可习阅梁朝文字典籍,违禁的皇室宗亲及百官平民,均以坑杀刑罚处置。
这在肖云乐的记忆中便是,幼时就要受教于师,识记梁朝文字语言,阅读古典书籍,对话流畅自如。幸而肖云乐有语言天赋,边玩边学,幼既有所成。
对在梁朝民间畅销的话本子感兴趣,便多番寻得,译来翻阅。
公主府内,肖云乐手中捧着话本,在合欢树下悠然地荡着秋千,忽地将话本轻轻一合,感慨道,
“爱慕一个人,竟会是这种心境,浓情蜜意时心中欢喜雀跃,情伤分离时又心如刀割,万般珍视之物也能拱手奉上。因一心上人而思绪万千,危机时刻连自己的性命也能全然不顾…余添景,我不明白,我好不明白。这就是喜欢,就是爱慕吗?”
微风吹落一阵花雨,粉意盈满空中,芳香扑鼻。方块木头一样直直杵着的余添景缓缓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又一番怅然,肖云乐低下头扑落长裙上的纤细花瓣,“罢了罢了,为难你作甚。你连话本都没读过,你也不懂的。”
那年秋日里的时候,长公主没来得及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慕,倒是有违期待地等来了父王派长公主和亲梁朝的圣旨一卷。
和亲建交的提议,自然少不了朝中各位大臣的长远谋略和“功劳”。重臣裘登,为首者之一,更是态度坚决,和亲不成,绝不退让。
长公主没有公然违抗圣旨,也没有闹上皇宫,更没有寻死觅活。
“余添景,你帮帮我、帮我…你带我离开吧…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哪里都好。我不想去和亲、我不想…”
“公主别怕。属下这就带您离开,别哭,别哭。”
长公主跑了。
仅仅三日,长公主就被抓回来了,过程实在艰辛。逃的人心惊胆战,找的人心中焦灼。
那个狗胆包天,私自带长公主离开皇都的侍卫被关进了大牢,施以酷刑。罪犯受七日刑狱加身不稀奇,犯了滔天罪过的侍卫还能获释,被发配到毂梁交界之地流放,才是天大的纳罕事。
自那以后,肖云乐心口处添了一道深深的细窄伤口,尚在慢慢愈合。余添景手腕脚腕上多了几道锁链,与众多罪犯一同辗转至边界流放之地的荒境,居破败茅屋。
荡秋千,放风筝,读话本…
肖云乐身后再没有余添景。她似乎开始懂得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慕,只是再没有与人言及的兴致,也无机会了。
不过才半年有余的时间,
“姐姐,你难道忘记你自己的身份了吗?”
肖云乐缩回手,复坐回贵妃榻上,面不改色地挥手遣退众宫人,以毂国语言问他,“什么意思?”
锦鲤在水中游弋,肖靖泽将鱼缸置于桌案,这时的脸色倒也不比对黎钰时的缓和到哪里去,两个人活像在吵架,他也以母语回之,“蓄意挑起两国争端,于姐姐你无益啊。”
“那又如何。”肖云乐潇洒地承认了,“只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姐姐倒是不瞒我,”肖靖泽哂笑,转而即收敛笑意,“那日晚上,我们的人里曾有人远远地看见过醉成酒鬼的裘登和那个姓余的,却只当自己酒醉眼花醒后未及时提起,我也就没能早一点知道。”
坐立不安,他道,“他竟敢在流放之地逃走,暗地里扮作随从藏在我们身边来到这里。呵,还真是条忠心耿耿的狗。倒也不妨事,错已铸成尚能补救。既然姐姐狠不下心,那就让我来为姐姐分忧,取他性命,永除后患!”
起身,走近桌案,肖云乐垂首看着鱼缸里的锦鲤,平静道,“他生我生,他死我死。姐姐的好弟弟,你可要想好了。”
肖靖泽瞪大眼珠,难以置信地看着肖云乐,面色变了又变。半晌,拂袖一甩衣摆,低斥,“姐姐果然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不欲再留,肖靖泽大步流星地走出殿门,踏出祥乐宫,离开梁朝后宫,自请出宫回了使者驿馆。非是如黎钰时初时猜想的那般,肖云乐没有对余添景弃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