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儿凝神静气,恍惚将她听到他口中喊出“娘”那个字。
她的心里一沉,她知道他的母亲——梁田氏,早已去世多年,说是在宫里抑郁而终,他看去上倨傲霸气,但实际却有这么一段伤心往事。
没娘疼爱的孩子,梁千翊小时候的那些日子,一定过得不甚舒心罢。
屋外起了风,一阵凉风从窗前吹过来,烛火摇曳,房内帐幔起伏晃动,夜深人静,江楚儿忆起梁千翊中刀后晕倒前,在她耳边轻轻说的那句话,不觉脸红耳热,他梁千翊,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呢?若是没有,他又何必费尽力气来救她,他只知道自己为了晚娘才跟他闹别扭,他愿意为了她把晚娘送出衙门,若是不喜欢自己,何必做这些?又何必特地跟她解释,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赫月的强权面前,他都不曾低头过。
江楚儿起身掩上雕花窗子,她剪了烛芯,出了江府,经过沈恒那一段,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又哪能料到偏偏就遇上梁千翊。
梁千翊这个梦做得好长,他一直喃喃喊着娘,江楚儿看着他那张俊美又让她心疼的脸,她心一横,伸出手去,她的手指冰凉,握住他滚烫的右手,他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梁千翊,答应我,这一次,千万不要死,哪怕你活过来,怎么欺负我都可以,但这次,千万要活着。”江楚儿凑到他身边,她只觉自己脸庞有些凉凉的,原来不知何时自己掉下泪来,豆大的泪珠儿,一滴一滴,“扑、扑”地落在梁千翊身上的苏绣锦被上,她好久没有哭过了,父亲刚被抓入狱时,她总是哭,可后来她学会了坚强,但现在,这份坚强在梁千翊的安危面前,全部都瓦解掉。
好像是江楚儿的祈祷起了作用,梁千翊终于安静了下来,东方的窗棂子泛起了白,窗棂上的鱼虫雕花逐渐清晰了起来,天快亮了,这一夜,终于撑了过去。
连着好几日过去,好在梁千翊年轻身子骨结实,又习过武内力深厚,伤情渐渐有了好转,这些时日里,江楚儿除了回自己房梳洗换衣,硬是寸步未离开这间屋子,文武和翠缕左右相劝,她也充耳不闻,沈恒在屋外打听着屋里发生的一切,一个人悄悄站在屋外拐角的檐下,不知何时才离去。
江楚儿这些日夜未上床躺过一个时辰,这天下午,实在是撑不住了,右手手肘架在梁千翊的床铺前,手掌撑在下巴边,头一点一点,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来,头上简单插了根素银钗挽起头发,钗头坠了个红珊瑚珠子,珠子摇摇曳曳,随着她的脑袋上上下下摆动着。
发髻挽得仓促,素钗在头上摇摇欲坠,江楚儿一个点头,钗子从发髻上掉下,钗头撞到黄梨木床沿上,发出“叮当”的声音。
江楚儿被这声音惊醒,她慌张坐直身子,抬头张望,只见床帐重重,自己原来还坐在梁千翊的塌前,刚松一口气,便察觉自己好似被人注视着,她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床上的梁千翊,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过来,他还躺在那里,脸上清瘦了不少,但一双眸子炯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脸,也不知已经看了有多久。
梁千翊眼里带笑,那眼神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柔情,被他这么一看,江楚儿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何异样。
“怎么哭过?”梁千翊一边眉毛轻轻一挑,“我受伤,你这么伤心?”
江楚儿转喜为怒,嗔道:“我哪里哭过?你好不容易醒过来了,怎么也不说话好话?”
“若是没哭,眼睛怎么肿的跟核桃一样似的,我若死了,你岂不是不能独活了。”梁千翊慢慢支起身子来,他的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桃花眼弯弯带笑,那双眼睛带着坏,江楚儿本想拿一个绣锦腰枕给他放在身后,听到他这句话,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江楚儿把手里的腰枕一把掷到梁千翊怀里,她一扭身,背对着梁千翊,撅起嘴来气鼓鼓道:“刚好一点,又乱说话,不怕闪了舌头,我不过是路过这边,顺路来看望你一样罢了,怎么来讲,都是你救过我性命,这下好了,你也没什么大碍,我走了。”
她抬起步子就要走,只听到后面梁千翊轻哼一声,那声音中却夹杂着痛苦。
江楚儿的脚步顿住,她犹疑地回过头去,梁千翊的伤大概还没有完全愈合,刚坐直身子,只见他眉头皱起,左手一把捂住右边肩膀,嘴里呼出一口凉气,那痛苦的模样,不像是装的。
“大夫不是说都要痊愈了吗?怎么还会疼?”江楚儿扶住梁千翊的肩膀,她眉心蹙起,连日的劳累,她似一朵茉莉花失去了水分的滋养,此时皱着眉,茉莉花骨朵儿经了风雨,原本细嫩的花瓣起了皱。
梁千翊若有所思地盯着江楚儿,他突然伸手,握住江楚儿放在他被子上的右手,“你若心疼我,就别走。”
江楚儿只觉脸上一烫,“轻嘴薄舌的,小心舌头。”
怕别人看到她脸上绯红的样子,江楚儿一低头,挣开梁千翊的手,她起身便走,不小心差点撞到门口进来的一个人。
文武身子一闪,只见江楚儿脚步匆匆,几个转身,那纤细婀娜的背影便消失在院门口。他有些困惑地望了望门外,不知道江楚儿这般急匆匆,到底是因为何故。
等他一转头,便看到梁千翊已经起身坐在床榻上,似有心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
☆、迷魂药
见他醒了,文武大喜过望,兴兴头头跑过来,“世子,你终于醒了,唉,这些日子,可把我担心坏了,你若有事,我怎么跟良王大人交代。”说罢,他又一转头看看门外,“对了,这楚儿姑娘怎么一回事,世子您刚醒过来,她怎么跟逃命似的便跑掉了,这些日子,她日日夜夜在这里守着您,一副你若不醒,她便不走的架势,今儿您醒了,她倒好又溜了,八成是怕世子您怪罪他,毕竟,你可是为了她,才受伤的。”
文武见梁千翊一副心情甚好的样子,他便没了忌惮,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又上来替梁千翊更衣,梁千翊起身,他伸长胳膊,文武替他披上盘金绣长袍。
“世子想吃点什么?对了,厨房有赫月公主遣人送来的人参鹿茸,她在京城听说您受伤的消息,便遣人专程送来一大马车的药材,您这几天都没进什么饮食,身子正虚,我斟酌着给您熬点参鸡汤,料想也没什么妨碍。”文武殷勤道,一边前前后后替梁千翊整理衣袖。
一提到赫月,梁千翊的眸色里突然罩上一层阴霾,他从袖口露出的手指轻轻抖了一抖,一甩袖子,将文武甩在身后,他兀自走到桌前,桌上沏好了一壶上好的太平猴魁茶,茶还未凉透,一只墨玉茶杯放在桌沿上,想必是刚才江楚儿用过的。
文武见主子变了脸色,知道他是为了赫月而不高兴,但昨儿驿站快马加鞭传来一封加急信,赫月公主称自己已经请示了圣上,念梁千翊剿匪有功,一举拿下山匪头目,南房县剩下的一些余匪就不劳梁千翊亲手追剿了,只命他伤好以后,速速回京。
因为是赫月公主下的令,文武也不敢耽误,只能硬着头皮道:“世子,赫月公主得知您受伤了,来了加急信只催您回京呢。”
梁千翊捏起桌上的那只墨玉茶杯,茶杯上残余着温度,他的指尖轻触在上面,缓缓地摩挲着茶杯细腻的杯体,文武的话刚说完,窗外的阳光从窗户纸上透了过来,斜斜地照在他脸上,梁千翊的脸在那光线中愈发显得英挺,只不过他的眸子的光线却沉了下去,深得似一汪看不见底的湖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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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儿回了自己的东厢房里,只觉心里还咚咚直跳,刚才梁千翊那几句话,似猫爪子一般轻挠着她的心尖儿。
她只觉得自己似坐在一条荡漾的船上,船在湖水里轻飘飘地晃荡着,直晃得她心猿意马,但这湖水却看不着边际,眼下也不知道这艘船能开往何方。
江楚儿心思复杂,对着镜子里梳妆,这几天日夜煎熬,铜镜里面的自己,脸蛋愈发消瘦,眼窝子也稍微凹陷了下去,不过却眼神炯炯,似有一丝喜气,江楚儿知道这大概是因为梁千翊醒了过来,她为了他,一会儿憔悴,一会儿又振奋。
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