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宫里头养尊处优了数年的皇后娘娘,田间地头有些生疏了,脚下一踉跄,扑通便跪在了姥姥的面前,挪了两步抱住了自家老娘的腰身,嚎哭出声。
“娘啊,娘……”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一味地抱着哭,感觉到老娘的手一下一下地拍在了她的肩头,钟皇后这才哭够了,仰起头来瞧着自家娘亲。
娘亲老了,眼睛一圈全是皱纹,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即便这样还是能瞧出来从前的可亲模样,钟皇后要强了十几年,这一会儿全放松下来了,手指捏了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又喊了一声娘。
姥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的眼泪落下来,她拿手背擦了擦,扶了扶自家女儿,叫她起身,眼睛却望在了后头站着无所事事的姜陶。
钟皇后坐在了娘亲的身旁,絮絮叨叨了两句:“娘您别怪我,我同姜戬南征北战的,生怕连累了您——后头再回去找,您和阿陨就不在下邑城了……”
她说着话,却并没有等来娘亲的回应,顺着她的眼神,看出了她在瞧自家二女儿,这便利落起身,拽了姜陶过来,抹着眼泪同娘亲介绍:“这是我那二女儿,生在了商邑,她一出生姜戬就攻下了济南府,人人都说她是小福星,你瞧她这模样,是不是同我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她旋即叫姜陶喊人,“快,阿陶,快叫姥姥……”
姜陶知道母亲此行的目的,这便收拾心情,换了一副天真模样,甜甜地唤了一声外祖母。
钟皇后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姥姥却冷冷一眼,放开了钟皇后的手,深深地望住了姜陶。
“老身福薄,受不起这一声外祖母。”
钟皇后向来觉得自家女儿人见人爱,并未料到自家娘亲这般冷淡,她略有些吃惊,立时便想到了,拽了一把女儿,“阿陶爱读书,掼是知礼懂节的。傻丫头,咱是下邑人,叫一声姥姥才亲。”
姜陶打心眼里瞧不上姥姥这一副农妇模样,面上却不显,语气却敷衍,只微微一笑,假作天真。
姥姥认出了她,自是知道她的本性,此时见她这般作态,冷笑一声问道:“既爱读书,那一定懂得人善定得天酬,恶狗必死棍下的道理?”
冷不丁这老太太冒出这样一句话,直叫姜陶惊了一惊,她看了一眼母亲,再看了一眼姥姥,忽然觉得这老太太的面容十分的熟悉。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道:“外祖母教训的是。”
钟皇后向来觉得自家女儿人人喜爱,此时见娘亲一见面就这般教训她,自是有些不爽,从前她就爱同娘亲犟嘴置气,这会儿母女初见,又是心中有私,便忍了一气,赔笑道:“娘这是做什么?阿陶虽不似阿陨在您身边长大,到底也是一样的外孙女,便疼一疼她又不碍什么的。”
钟皇后的这一串话,听得姥姥心里一片寒凉。
那恶毒的小女儿已然偎在了她的娘亲身侧,假作了一脸恐惧的样子,而自家这个做了皇后的女儿啊,竟还在计较她偏疼阿陨不疼阿陶。
姥姥一腔子想见女儿的热情瞬间便消散了,她冷笑一声,抬起手来,就给了钟皇后一个大嘴巴子,她常年做农活,手劲儿实在大,直将钟皇后打了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你教出来的好闺女!”姥姥盯着钟皇后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恨不得再打一巴掌,“小闺女,数月前,彭城二郎山上,你的马车撞死了一对小俩口,置之不顾,其后又命人将老婆子这个目击者扔下峭壁,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一句话说的姜陶五雷轰顶,到底还是年纪小,尚未学会掩饰情绪,慌乱的眼神尽收钟皇后的眼底,钟皇后心中顿时了然,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惋惜,连忙上前去扶姥姥。
“娘,娘,许是认错了呢?阿陶最是娴雅不过,决计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姥姥以嫌恶的眼神看向姜陶,“你叫她自己说。”
姜陶因着母亲的相护,胆子大了一些,稳定了一下情绪,怯怯出声:“外祖母会否认错了,阿陶身为北庭公主,怎会深夜独自出行呢?您且消消气,如若您……如若您执意认作是阿陶所为,阿陶也认了。”
姥姥瞧着她那张娇怯怯的脸,只觉得心寒。
“罢了,你既是这等卑劣狠毒的脾性,同我有什么干系呢?横竖女儿我认,什么外孙女的,我老婆子也只认阿陨一个。”
钟皇后挨了母亲一巴掌,心中本就怒火上浮,此时见娘亲说出这般偏袒阿陨的话,更是生气,长舒了一口气道,“娘,且将此事放一旁,女儿这次来,是来接您回家,也让女儿尽一尽孝心。”
姥姥慢慢儿地摇了摇头,“阿英,娘瞧你的手啊,戴了四个戒子,上头不是宝石就是金银,连擦眼泪都不得劲儿了……你自打见了我的面,就没问起过阿陨如何,在你的心里,还记得阿陨吗?”
她见钟皇后张嘴欲分辨,又叹了一口气道,“娘知道你来所为何事——这天下分了好几半,你们占的地儿最大,阿陨占了一小半,要打吧劳民伤财的,姜戬那孩子又好个面子——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争天下,不是现成让人说嘴么?可不打吧,又舍不得这大好江山送给阿陨。所以想哄我这老婆子回去当人质,好教阿陨乖乖听你们的,跟你们回家去,都是一家人了,还争什么呢?”
她不理睬钟皇后在一旁打断的声音,继续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不提你们丢下阿陨的事,只说这南朝两省三十二城的天下,那是阿陨一个小姑娘,领着她的弟兄人马一个城池一个城池打下来的,吃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少的罪,你们就想这么把她哄回去?”
“即便是哄呢?也要拿出点儿诚意来!”姥姥拿手巾擦了擦眼泪,越说越觉得阿陨不容易,“你也是为人母的,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阿陨你还记的她吗?”
钟皇后握紧了自家女儿的手,只觉得母亲竟然了然她的心声,可却不理解她,她往母亲的身边坐了一坐,晓以利害。
“娘亲,你说的都对。可您有没有站在女儿的角度来想一想?阿陨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能不疼她?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养没养在身边感情是不一样的。古来替父亲打天下的不是没有,大唐那个平阳昭公主,大名鼎鼎的娘子军,那不是替他爹打的天下么?阿陨既打了南朝的天下,又何必劳心劳力地去治理管辖,回到父母膝下做一个千娇百媚的皇太女,届时天下一统,岂不是更为风光?”
见姥姥并不言声,钟皇后顿觉自己有理,刚想再接再厉,便听二女儿姜陶在一侧幽幽道:“是啊,外祖母,您方才也说了,阿陨姐姐吃苦遭罪的,既然父亲春秋鼎盛,姐姐何不回家来,不必亲自迎敌作战,在父亲的庇佑下无忧无虑……”
未待姜陶说完,姥姥已然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一派胡言!你甘愿在大公鸡的翅膀下吃一辈子稻谷米粒是你的事儿,我的阿陨决计不甘愿!可知人各有志,女子未尝都甘居人后!姜戬个破落户都能做皇帝,我阿陨又有何不可?”
姜陶挨了姥姥一顿呲,只觉得委屈极了,怯生生抬眼,语音里透着一股子不甘心:“大姐姐她如今在金陵不也是个土皇帝么?阿陶听闻她还养禁脔、出入秦楼楚馆,十分地骄奢淫逸,若她真做了女皇帝,怕也是如夏桀商纣一般的昏君吧……”
钟皇后万没料到姜陶竟如此出言,怕是要将姥姥给得罪了,可惜还未及反应,便听远处有叮铃之声,三人抬眸,有美人乘轿踏雾色而来,偶一风动,将她发丝吹起,露出一张娇美无俦的绝色容颜。
雪浪在轿上轻抬手,鸾轿应声而停,她缓缓地看向姜陶,将她面上的惊愕之色尽收眼底。
“你瞧我像土皇帝,还是禁脔?”
第58章 母女决裂(下) 即便受伤咳血,都不如……
姜陶万万没有想到, 她眼中低贱的妓子、禁脔,竟然就是自己的亲姐姐,江南两省的共主。
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撼击溃了她, 她不禁颤抖起来,握紧了自家母亲的手。
“……果然是你。”
钟皇后哪里知悉姜陶在南朝的所见所闻, 只觉得女儿的身子抖的厉害,便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这才好整以暇地望向雪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