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戬怔忡,左右卫兵面面相觑——陛下向来强势,怎的此刻这般木讷?
“阿陨,我是爹爹啊,你不记得了?”他觉得鼻头一酸,有些老泪想要落下,“你大名叫姜陨,就连雪浪这个名儿,还是爹爹给你起的呢…”
一口一个爹爹,听的雪浪咬住了牙,身边姥姥拽了她一把,却被雪浪眼底的恨意给惊住了。
“不要称我的姓!”她厉声说着,神色狠戾,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兽,“你凭什么踏上我的领土!”
姜戬身子晃了晃,愕着双目,像是被她的气势震慑到。
“爹爹,爹爹是从海上来的啊……就是山东那边的海,一路开过来的,调了十六艘战船……”姜戬解释着,有些着急,“为什么不能称你的姓?……爹爹的姓很难听吗?”
雪浪狠狠地望住了姜戬,眼神凶恶,“子不言父姓!你不懂?”
姜戬这下真的愣住了,无措地看了看身边唯一的支柱宋忱,只接收到了宋忱了然的眼神,他愈发不懂了,摊手,“女儿,这是何意啊……”
雪浪示意身边人扶着姥姥,这才昂声向着姜戬叫嚣道:“别在我跟前儿一口一个爹爹!”她指指自己,气焰十分地嚣张,“老子才是你爹!”
此言一出,天海为之变色,风云为之动容,海浪翻涌上滩涂,安西人等一干贼寇正被一一押送着,正严阵以待的南北朝各级将领忽听的这样一声清泠泠的叫嚣,再去看北廷天子那张脸,都纷纷憋住了笑。
本就泪眼婆娑的姥姥,原不忍看这父女二人对峙,谁知听了雪浪的话,一下子便拍着大腿笑开来,雪浪冷冷一笑,把姥姥往自己身边一拉,高声道:“虞向晚,缴械!”
说罢,再也不分给姜戬一个眼神,偕了姥姥的手转身而去,呼啦啦地带走了许多人。
虞向晚并不打算卖什么北廷天子的面子,往那姜戬的面前一站,板脸道:“海域也是我朝之领土,您即便坐船那也是不合规矩。您是打算交械呢,还是原路返回?”
姜戬在风中凌乱着,无视着虞向晚的话,颤抖着双手向着宋忱发问,“我女儿方才说什么了?”
宋忱很想告诉陛下,您的女儿说她才是您爸爸,可理智却阻止了他,耐着性子回答他:“您就知足吧,她对您已经算是很温柔了——臣前些日子才被她徒手扔进池子里。”
他见姜戬一脸悲痛欲绝地模样,似乎还没有从震撼中清醒过来,这便高举了一只手,示意手下禁军放下武器,并将战俘交接给了南朝军,这才拱手向虞向晚道:“本将带有一万人,即刻便可在贵军的引领下,返回边境,海上十六艘战船,载有千名水将,如若贵主同意,皆可返航。”
虞向晚有些踟蹰。
贵主同老夫人一走了之,并未交代她如何处理下这些事,对方虽过了境,却实打实是来助战的,究竟应该怎么对待这一位……
听他同贵主的对话,到底谁是谁的爸爸?
虞向晚有些头大,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时,却听有马蹄声飒沓,众人纷纷看去,那马上气冲冲的,正是九阍卫之指挥使云叩京。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几步蹿到了宋忱面前,一个左勾拳,并未打到宋忱,宋忱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附耳道:“这一位是贵主的爹爹,有什么架一时再打。”
云叩京狐疑地看了姜戬一眼,“我的鹿呢?”
宋忱指了指滩涂后的山林子,云叩京叹了一口气,这便向着姜戬拱手道:“太上皇这回来,是想要在金陵安度晚年?”
说完这句话,他看也不看姜戬的脸色,这便斜着眼扬长而去。
姜戬一下子捂住了心口,不可置信地看着云叩京的背影,向着宋忱伸出了颤抖的手,“他,他叫朕什么?太上皇?”
他简直觉得自己快要中风了,喃喃自语,“还让我叫她爹?”
宋忱伸手托了一把姜戬的手肘,引他往那车轿上坐下,这才舒了一口气,淡声道:“您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姜戬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原本幻想的父慈女孝的场景不仅没出现,竟然还被如此羞辱,他的心简直碎成渣渣。
“朕女儿的天下,那不就是朕的天下?朕在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犯什么王法了?更何况,朕这回是救她来了!”他捶了捶自己的心口,自觉得有些跌份儿,“这世上没有无不是的父母!朕不带她走,是怕她跟着朕过苦日子,是给她挣家业去了!”
风沙渐渐平息,金色的光晕从东方升起,那一线晨曦映在宋忱的侧脸,弧线清俊,轮廓英秀。
“陛下,你能挣来的,贵主也能挣来,她不稀罕您的家业。”他望向归于平静的大海,其上尚有一息火炮的残烟升腾,“应人父母的,即便显贵如您,也一样是□□凡胎,怎会没有不是?若有不是认了便好,何必说些气话?”
他若有所思,眉间蹙成一道深谷,“贵主从前是您的女儿,如今却是江南之共主,二分天下,陛下为何笃定一定是她归附我朝?”
姜戬还是觉得丢份儿,强忍着怒气,“朕轻轻松松就带了十六条战船来救她,这一点还不足够么?江南不过三十一城,朕所拥有的是中原以北六十城,西南、西北四十城,拥军百万,她怎可同朕抗衡?”
宋忱冷冷望向姜戬,“陛下如今已为笼中鸟雀。”
姜戬惊觉。
太过自信和自大,以为女儿的天下便是自己的天下,故而浩浩荡荡地踏上战船,领兵而来,却不知女儿竟有深深心结,不肯相认。
他看向宋忱,喃喃道,“阿陨,她要的是什么?”
宋忱知道阿陨要的是什么,他慢慢地看着陛下,不知该从何说起,姜戬却兀自喃喃,“她想要的,朕都可以给……”
宋忱摇头,向陛下告罪自己的直言不讳,“陛下,臣要前去同贵主问安。”
姜戬叫住他,有些颓然的神情,“问她要什么,朕都可以给……”
一场洪涝分开祖孙四年,个中辛酸与泪自是无法言说,姥姥搂着雪浪又是哭又是笑,直将一辈子的泪提前哭完了,到末了姥姥便也安下心来了,搂着自家乖孙儿,抚着她的额发问起来。
“我的乖孩儿,姥姥愁啊,父母儿女哪有隔夜的仇,你要记他们到啥时候啊?”
雪浪偎在姥姥怀里玩手指头,只觉得烦闷不堪,“姥姥到底还是疼您那女儿,要我不记他们的仇——这是决计不可能的!前些日子见了我那便宜妹子,只比我小四岁!我那爹娘不带咱们出去,可刚出了门就怀了孩子,还连生了三个,您说说这是不是气我来了……尤其我那妹妹,抢了我那未婚夫不说,还追到金陵来绑了我!”
她将这离谱的事儿一说,倒将姥姥气了个心口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却问起了宋忱的事,“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姥姥守旧,从一而终最好,你们是胎里就定下来的亲,能成还是成了为好,姥姥都把你们俩衣裳埋一块儿了……”
雪浪愕着双眸,好一会儿才扶额,“您可真有闲工夫,尽琢磨这些歪门邪道了。”
她想了想,总要安抚一下姥姥,便耐着性子说道:“您也别瞎折腾,我答应了我那发小,要把他给娶了,宋忱呢,没戏。”
姥姥这下急了,皱着眉头直嚷嚷,“埋都埋一块了,若是百年之后你到地底下去了,那小子也会缠着你的!你不发慌么?再者说了,我瞧着他对你可上心了,长得又好……”
雪浪见姥姥急了眼,生怕把姥姥气出个什么好歹,这便搂着姥姥的大粗腰,晃了一晃敷衍她。
“也罢,您即然都这么说了,我就把他二人都娶了,这下总行了吧。”
姥姥气的头晕,“胡闹!且不说这个,姥姥问你,他们二人这样的身份,你都娶过来,他二人谁做大谁做小?”
雪浪拍拍姥姥的手,叫她稍安勿躁。
“都是自家兄弟分什么大小,您守旧我知道,一夫一妻是标配,宋忱做夫,云叩京做妻,您孙儿我,坐拥一夫一妻,没毛病!”
第49章 彭城谈判(上)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姥姥气的头发昏。
她待阿陨向来严苛, 阿陨幼时一脚踢翻了县衙门前的石宪章,姥姥揍肿了她的小手手——也正是这一脚,阿陨把自己踢进了县衙, 做了一名打更的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