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宋忱缓缓摇头,姥姥想了好一时,这便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说,“既然如此,那便谁也不怕谁,我这就去找阿陨——我孙儿要快些称帝才好,再封姜戬阿玉一个太上皇帝太上皇后,也算给他一个薄面了。”
宋忱自是无条件赞成姥姥之言,往那茅草屋看了一看,正见陛下在茅草里探出了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他避开陛下的眼光,扶着姥姥的手肘慢慢地往田地外头去,郑来友迎上前来,向姥姥称了一声国夫人,这便向宋忱回禀:“启禀步帅,金陵之师已近如东海域,我们几时出发?”
宋忱望住了姥姥,沉声道:“一时待陛下定夺。”
姥姥并不解其意,到底还是知晓些军国大事第一紧要的道理,这便缄默不问,过了一时上了宋忱备下的马车,问了一句,“我那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女儿,如今可好?”
宋忱叫她安心,“娘娘如今身子骨康健,只是时时记挂着您老人家,常常郁郁寡欢。”
姥姥将车帐一把放下,冷冷的话语自其中传来。
“我信她奶奶的花裤衩子。她若是记挂我,当年就不会丢了阿陨和我,撒丫子就跑了。”
找到了亲人合该是天大的喜事,钟皇后在殿中同大宫女银牙哭了好一时,直哭得双眼红肿,这才停了下来,良久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便笑开来。
“时也运也,这当头竟被宋忱找到了我那老娘,此时同阿陨对抗,便又多了副筹码,不怕她不降了”
银芽惊讶于皇后娘娘冰冷的言语,默默地低下了头,悄声问了一句,“如今殿下还在彭城行宫里,倒可同国夫人见上一见,也尽一尽孝心。”
钟皇后笑着抹了泪,“我那老娘只我一个独生女儿,从前最是疼爱我不过,爱屋及乌,她见到阿陶也一定是十分欢喜。”
第46章 江山有继(下) 如果出现了比他帅的………
宫灯昏昏, 照在钟皇后的面上,令她多了几分温柔。
“阿陶打小嘴巴讨喜,又生的玉雪可爱, 小嘴叭叭叭地,有趣的紧, 今年及笄礼上,宋国公夫人怎么说她的?”提到打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女儿, 钟皇后一脸的慈爱, 她学着亲家母的语气说着,“大殿下啊,出落地越来越好看了,眉眼也似长开了……”
银芽一边儿听着皇后说话,一边儿为她轻轻锤着头, 默默思考了一下她的话。
她是那一年打山东济州府的时候,跟着皇后娘娘的,那时候皇后还在箕山寨子里, 人人尊她一声嫂子, 往老家下邑送信这一宗差事,便是她来办的,彼时一年总要见上几回姜陨。
若说起样貌脾性来, 大殿下远远不如姜陨, 个中差距, 好似土山头同泰山之间的距离。
皇后爱拉呱,银芽少不得要陪上几句,可违心话她也不愿说,只默默地搭了句嘴。
“您看大殿下万般好好,可国夫人却一定更疼爱那一位殿下的……也不必强求。”
钟皇后同银芽相伴十几年, 乃是极为信任的,听了银芽的话,倒也是沉默了一时,突兀地问起来,“银芽,你可记得刚来箕山时,我同姜戬成日里拌嘴?我泼辣些,闹起来能将屋顶掀翻?”
银芽自是记得一清二楚,抬起头望着钟皇后点了点头。
钟皇后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也像在剖白着什么,同她说起来陈年旧事。
“姜戬心野,知道自己祖上曾是陈朝护国的大将军,更是不安于下邑,我怀阿陨那一年,他便日日同罗汉军的那几个厮混,其中有一个女子,说起来是巾帼女将,可行事作风十足地不知分寸,姜戬那时候便成日不沾家,我大着肚子逮他许多回,回回同那女子喝酒,便是生产那一日,都是我那老娘去拎了他耳朵回来的……”
“生下了孩儿,他倒是十分高兴的,在家里安分了没几日,又往外头跑,风言风语传的满下邑都是,我包着头坐着月子成日里哭,他可倒好,理直气壮说什么,同那女子兄妹不过是兄妹,有共同的志向云云……”
“阿陨三岁时,梨花巷口一块过门石,连我要是想搬动,怕都有几分为难,可阿陨玩闹似得,轻松一脚将那过门石给踢翻了……你说吓人不吓人?她才三岁啊,就那一回,姜戬高兴地跟什么似得,抱着阿陨往天上抛了好几回,连说闺女有出息,有那女子之风采……你叫我怎么咽的这口气?”
“……若不是姜戬视我娘为亲母,以他推崇那女子之狂热度,恨不得同我和离,再去娶那女子。后来他便同那些人去了箕山,我怎么能看着他同那女子双宿双飞?这便一同跟着去,倒也误打误撞,同他一同打下这江山……”
银芽知道这一段旧事。
那女子叫齐盈,率领着一支起义军,江湖上都称之为红罗军,所向披靡,攻破了十几个城池,她也的确同陛下情深意切过,最终心灰意冷,将兵权交与陛下,悄然离去。
银芽抬眼看了看皇后,觉得皇后与齐盈都是可怜人,为着一个男子倾尽一切,谁输谁赢有那么重要么?
或许皇后娘娘觉得自己赢了吧,可回忆起当年那一段纠缠数年的旧事,仍旧是如鲠在喉,十分的心痛,连带着,也不喜欢自己的大女儿——怀孕生产坐月子乃至阿陨五六岁,那女子都如同影子一般,在皇后和陛下之间横插一杠子,想到阿陨,便会想到那一段岁月。
“皇后娘娘如今母仪天下,母亲同长女皆在世,人生已然无一不圆满,无一不欢喜,何必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银芽试着劝解娘娘,可娘娘却好似仍沉浸在那一段旧事里,眉头紧蹙,眼神不郁。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即便那一位殿下未曾长在您的膝下,但到底是您亲生,又受了那么些罪,娘娘还是要多加顾念一些才是。”
有那么一瞬,钟皇后好似被触动了,可也仅仅是一瞬,她又理智起来,冷冷地看着银芽。
“银芽,你虽伴我十数年,但这些话还是僭越了。”她见银芽跪下告罪,这便叹了一口气叫她起来,“皇帝的长子乃是我大儿阿邶,岂可随意将阿陨同他相提并论。她既早知北廷是她爹爹妈妈的天下,不应当率军归附?将江南三十一城的所有权交于我手?如今她贵为所谓的江南共主,不和不降取而代之,这是何意?莫不是还想叫爹爹妈妈去求她?将北廷的江山拱手让给她?简直是无稽之谈!”
“银芽,正如你方才所说,若有三五儿女,父母之心也会有所偏向,长在我膝下的,我自然会偏心一些,更遑论如今我这大女儿还要同她的爹爹、亲弟弟来争天下,你要我如何待她?纵观史书,刘后杀子、秦王卖女、淮阳王弑父,哪一个不是因着权利?我如今已不是下邑城隍庙公家的女儿,而是北廷的皇后,谁同我夫我儿争天下,谁便是我的敌人。”
不得不说,皇后娘娘还是有几分铁腕手段的,银芽默默地感慨了一番,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斗赢堂堂巾帼女将齐氏女。
她瞧了瞧皇后坚定的双目,暗自叹了口气,温声劝慰了皇后几句,这便扶着她往那净室洗漱而去。
北廷颇有手段的皇后娘娘自在殿中神思杂乱,远在彭城的皇帝陛下面对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岳母大人,心生了无限的孺慕之情。
他幼时父母双亡,钟谢氏将他接来了家中,抚养着他长大,比之亲母还要温柔慈爱几分,当年起义,隔几个月便往家中送信件同银两,可没几年天下大乱了之后,这便失去了音讯,如今他为着长女而来,竟同岳母意外重逢,简直是意外之喜。
方才他硬是挤上了岳母乘坐的马车,可惜默默掉了半晌眼泪,岳母愣是闭目养神了半晌,就是不开口,他知道岳母心里恨,可到底恨的是什么,他还未理清楚——毕竟还未同宋忱详谈,便钻到了岳母的跟前儿。
姜戬厚着脸皮往岳母的膝边挪了挪,讷讷说着话。
“娘,您这个样子不搭理我,还不如再给我一铁锹……”娘仍旧不搭理他,姜戬叹了一口气,手背一抹眼角的泪,“我对不起您,对不起阿陨……您能不能……”
说到了阿陨,姥姥这才睁开了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戬,看到从前那个青壮小伙子,如今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心中也微动了一下。
“还算你有良心,说了一句人话。”她冷着脸,“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打小我就骂你是个白眼狼,没想到真被我骂着了,拐了我的闺女,丢下我的乖孙儿,就那么头也不回地造反去了。你最对不起的是你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