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忽然有了这样似是而非的联系,他有些恍然。
日头从中天挪移到了西边,寝殿那一侧,发财小小声地唤那熏衣的宫娥,叫她轻拿轻放,“阿雪姑娘,我瞧着你怎么在偷懒呢?仔细我拿小鞭子抽打你……”
一声阿雪姑娘将宋忱从恍惚中叫醒,他好似醍醐灌顶,起了一身的细栗。
她说她叫阿筠,草头均的阿筠……
同姜陨的陨同音……
这一声阿陨还是转转姑娘那时候偶一出现,叫出来的名字。
一时间他身上寒毛倒竖,再去回忆那时候她的表情,却有些模糊了。
若当真肚脐藏金,尾龙骨有记,她又叫阿陨,那便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宋忱心中波涛翻涌,有些晕眩,正迷蒙间,便有紫宸殿的内侍官前来问话,曲簧瞧着这位北廷禁军指挥使惨白的面目,有些关切地问起来。
“宋步帅,贵主打发我来问,您晨间落了水,这会子身体可有不适?”
她竟还记挂着他?
宋忱心下五味杂陈,可想念她的新愈发的迫切。
“宋某无碍,感念贵主关怀。”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眸中却有星子耀动,“倒是很想念贵主,问题不大。”
第41章 胎记疑云(中) 爱一人便爱足一世。……
听完了护卫的禀报, 雪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倘若宋忱当真照着那纸条子上的来,那么下一步,怕是要千方百计地来看她肚脐和屁股了。
说屁股不大严谨, 尾龙骨在臀和腰之间,其上之记, 称之为奇人奇术记。
相人说此位置之胎记,又称龟尾, 能文能武、身居高位。
脐内藏金, 亦代表着富贵,可惜此富贵要凭自身才能获得。
这两处胎记,相辅相成,缺少哪一处,都不能成就如今之雪浪。
正自在窗下蹉跎, 芸娘捧了茶点而来,伏案摆桌,见雪浪又一人默默瞧着窗外, 这便笑着劝她, “……虽说那边做事不妥当,将这些女儿家的私隐附在信中,可换个角度想, 那一边还没忘记他们的长主, 这才能将这些记得清楚。”
雪浪坐回桌案, 百无聊赖。
“谁要他们记得了?最好忘的一干二净才好。原先当我和姥姥是累赘,不管不问地走了,十多年没有音讯,现如今一个雪浪的名字倒勾起他们的思女之心了。”她嗤之以鼻,“他们啊, 同宋忱没什么两样,我若不是这江南两省的共主了,你瞧他们还能不能记起来我?”
芸娘知她的心结,自不愿强劝,捡了一块不那么甜腻的杏仁脆递在了雪浪的眼前。
“如今那一位宋步帅也自愿留在了宫里,要走要留,要杀要剐,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原本叫曲簧过去闻讯,不过也是瞧瞧宋忱接了外头的信,目下是什么反应,芸娘这般一说,雪浪便点了点头,“……原先不过是作弄他,眼下他赖着不走,倒是有些棘手。他接了信,恐怕下一刻就要千方百计地来觐见我,然后伺机看我的胎记……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样。”
芸娘哦了一声,见雪浪并不搭理自己手里那块杏仁脆,这便搁了下来。
“还有一宗,云叩京明儿便要领兵往如东海域去,贵主若得闲,晚间便允他来觐见。”
雪浪记得此事,揉了揉手腕子,“急什么,明儿我同他一起出征。”
芸娘有些愕然一时便慌张起来,“这般突然,什么都没准备……这可如何是好?”
她自去忙着准备,雪浪瞧着外头乌沉沉的夜幕,唤人来。
曲簧躬身而来,身后随着一个小内侍,手里捧了一个小托盘,其上摆了许多玉牌子,雪浪斜睨了一眼,曲簧便细着声音解释起来。
“禀贵主,后宫进御这是第一回 ,奴婢们都没什么经验,只能往前朝去学习。”曲簧觑了一眼贵主,看她的脸色如常,这便侃侃而谈起来。
“玄宗时,有随蝶选妃法,众妃子们头上插戴鲜花,玄宗放飞蝴蝶,落在哪一位的花上,当晚便临幸哪一位妃子。”
“”敬宗时又有风流中箭法,玄宗手持一把竹皮纸箭,中藏浓香,射中哪一位后妃,当晚便御幸哪一位。”
“另有挂灯求幸法,投钱赌寝法,羊车望幸法,玉牌选名法……贵主中意哪一个法子?往后咱们后宫中进的郎君多了,也好将规矩立起来……”
他说要,小心翼翼地又向上觑了一眼雪浪,但见贵主黑着脸,捂着胸口,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
“……还是给我万箭穿心的好。”
她头痛极了。
不过也怪不得这些内侍官,万事万物一定要有个章程,她自入住金陵,只接受两省百姓尊她为共主,并不曾给自己一个正大光明的位置,的确给宫人、百姓带来了许多麻烦。
她又看了那玉牌一眼,略略思考了一时。
“……男子立了国,便一定要后宫三千,说什么繁衍后代、散叶开枝,说到底不还是要满足他们的私欲,女主天下,原也可如此,坐拥后宫三千美男,听起来还挺刺激,可惜我不喜欢这般,这个法儿那个法儿,都罢了吧。”
曲簧镇定自若,令一旁小内侍奉上托盘,躬身道,“还好奴婢们早有准备,只为春和宫宋公子一人,刻了名牌,贵主若要昭幸,便翻了他的牌子吧。”
雪浪目瞪口呆,头痛地看了一眼那玉牌,这才明白一波内侍端着盘子的用意。
她扶额,挥挥手,“你该不会已经将他带来了吧?”
曲簧闹不明白贵主的意思,好在他平日里当差很是妥帖,贵主又不是个暴虐之人,他也不怕,只恭敬道:“晚间奴婢过去瞧了,公子他身体康健,双目炯炯有神,很是强健的样子,奴婢这便派了前前朝那辆凤鸾春恩车,将公子载来了,算着时辰,这时候怕是到了。”
雪浪愕着双目,还没有拿大迎枕丢他,便听外头有清脆之铃声作响,再有十分难听的吟唱声,其声尖厉刺耳,正唱着一首“帝台娇”,难听到已经听不出原本的音调。
雪浪面无表情地看着曲簧,“狗叫都比这声儿好听。”
曲簧略略有些尴尬,“奴婢翻看前前朝后宫之记载,这凤鸾春恩车之前要有歌女随车吟唱,奴婢身旁的明喜家里从前是唱戏的,这便委派了他去唱,实在没想到能唱的这般难听。”
他说着便唤人去把那明喜拉走,这便举头询问贵主意见。
“贵主,您看,将人卸在哪儿?”
雪浪扶着额,只觉得头大,挥了挥手,“就卸在门口,同那香兽摆一起。”
曲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行着退下自去安置。
人既进了宫,到底是要面对的,她往软榻里使劲儿窝了窝,把自己窝的更深了。
再一抬头,已然见那殿门下,清清落落站了一人。
殿外有一片稀蓝的夜幕,忽有动星流转,洒下万丈的星芒,照下了一个寒澈如冰的人。
他自带清寒冷咧之气,将一旁的香兽都衬出了几分冷清。
“贵主万安。”他颔首,语音清冽,星眸微动。
雪浪嗯了一声,纤细手指指了指座下的圈椅,叫他坐下。
宋忱并不见外,落座的身姿适意,雪浪忽的便想起了方才护卫的通禀,心里登时便被烫了一下。
他这时候来,又打扮得如此骚包,一定是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用意大约就在她的肚脐和尾龙骨,所以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止他施美人计。
“……北边来了信?”对于身世一事,她不想遮掩,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竟不知北边还有一位长主?”
她问的闲适,宋忱心里却激荡,眼前的女孩子活的恣意,像是绚烂向阳生长的话,令他的眼神无法不追随。
长主是谁呢,大约一时便能知分晓了吧。
“……陛下十五年前反出箕山,杀尽鞑虏,赶出中原,天下豪杰无人能匹敌,如今御极天下,唯有一人一事放不下,那便是十五年前留守下邑的女儿,姜陨。”
他温声而言,却在“姜陨”二字落下时,看到那张绝美面容上,一霎便结了冰霜,冷气逼人。
“五年前,陛下登临帝位,派人前往下邑去接长主,却得知长主同萧国夫人已然在金堤决堤之时失踪,陛下几欲昏厥,派出千人之师专为寻找长主,可惜再无音讯……”
宋忱半垂眼睫,有些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