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叩京不屑一笑,打马绕了一圈,立在了鸾车之侧。
雪浪唇色有着触目惊心的苍白,却勾起了轻轻的弯,望住了他。
“公子信谁?”定淮门下有千军汇聚,可却一点噪声都无,唯有雪浪的声音轻软,带着几分戏谑,“你若信她,大可不必来问我。”
姜陶在轿中乍见了雪浪,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那几声惨叫竟是董岩发出的吗?她竟然没事?还带着这样大的阵仗,这样完满的妆扮来到这里,是要兴师问罪那?
她心虚地厉害,竖耳倾听。
宋忱微叹一声,复而朗声道,“姑娘此时完好无损地来到这里,又怎能让宋某信服你被姜陶所绑?”
雪浪在鸾车上微微扬起了手臂,纤指一动,便有数人押着董岩等人上来,往宋忱马前一丢。
“叫你那娇妻出来认一认,可是她的人。”
董岩等人虽跋扈,却也是知深浅之人,家人亲朋都在北廷,此时怎能供出来,这便高声叫起冤来。
“小的们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到底是在南朝的地盘上,董岩不敢将话说死,只说自己一概不知。
略有些惊诧之色浮上眉间,宋忱垂目看向董岩等人,却在董岩的面上瞧见了慌乱和惊惧,正待出言,便听阿陨姑娘的声音冷冷响起。
“……似乎是我天真了。若他们招供认罪,公子应当是认为是我逼供得来的,若是不认——南朝地界上,敢这么硬骨头,那一定不是他们干的。”她唇畔牵了一线戏谑的笑意,“公子已然先入为主了,那咱们倒也不必再谈。”
她口口声声唤他公子,并不以相公相称,这一个细节令宋忱走神,他许久才回应道,“姑娘究竟想要如何?”
她的身份或许不仅仅是贵主的禁脔,大约只能是贵主的一生挚爱,才能有如此大的声势。
接近他,也是别有目的。
这一发现令宋忱心灰意冷,他抬起眼睫,凝神望住了她,等着她的回应。
雪浪已打算将这场大戏落幕,此时心凉如冰,视线冷冷地落在了他的面上。
“……甫一见面,你这小娇妻便以唇语辱骂与我,第二回 见面,便使手下人将我绑走。你不信?”她的眸中有戾气一闪而过,“她自称北廷平邑公主,宋公子,你既是她的未婚夫,那么你又是谁呢?还是那个来卖参的皇商么?”
她全都知道了。
宋忱并不意外。
在金陵的地界上,凭着云叩京的手段,有什么查不出来?
“那姑娘又是谁?”宋忱以寒冽之嗓音回应,问的犀利,“姑娘未尝不是在欺骗宋某。”
眼下并不想暴露身份,雪浪不慌不乱,斜倚软枕。
“公子以为我是谁?”
宋忱回避她的问题,朗声到:“既已如此,宋某便不再隐瞒。云都使,宋某的确不是往来金陵的行商,北廷禁军指挥使宋忱是也。”
云叩京一点儿都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不意外,在马上高声道:“爱谁谁,惹老子不高兴了,你就是个棒槌。”
宋忱并不打算同云叩京打嘴炮,只拱手一问,“放了她,宋某任凭处置。”
雪浪扬声,其音冷冷。
“南朝再不济,也不会扣下一介妇孺。”她将视线投向了宋忱身后那架马车,“叫她下车,将绑我一事解释清楚,这定淮门,即刻便可开启,放她回北廷去。”
阿陨姑娘向来温软俏皮,便是捉弄人都是笑模样,令人心生欢喜,可今日这般咄咄逼人之神色,是宋忱从未见过的。
他虽不信姜陶有绑架她的本事,可阿陨既承诺可放她出城,那不妨也叫姜陶下车分辨一二,是与不是,自有公断。
姜陶一百万个不情愿,实在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下了车,站在了宋忱的马旁,扭捏着好一会儿才拭泪道:“我不过带着三两侍卫,怎有绑架你的本事?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我的事?”
好家伙,死到临头了还不肯承认。
雪浪冷冷地看着姜陶。
看样子,她那两个便宜爹娘在管束儿女之上,不能说一点儿不上心吧,大概就是不闻不问吧,才将女儿教养成了这一副模样。
“目下你若是坦白,尚可放你出城,若是还鬼话连篇,我便会将你吊在定淮门城楼上,暴晒七日,晒成人干。”
姜陶知道她的手段,此时愈发地惊惧,颤抖着不知说什么好,雪浪见她依旧不肯吐言,便轻轻扬手,令护卫们动手。
“打。”
九阍卫的护卫哪里会手软,拿起棍棒便劈头盖脸地向董岩等人身上招呼,直打得这群人吐血叫苦。
这是往死里打啊,董岩再能抗,这会儿也不敢了,抱着头吐着血,哀嚎出声。
“姑娘饶命,小的们一时鬼迷心窍,这才绑了您来,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
“姑娘,咱们也是听差之人,无冤无仇地何必要绑您……”
大势已去,姜陶腿软了几步,仰头看向宋忱,眼神惊惧,“哥哥,他们是被屈打成招的……你看看他们被打的多惨啊!”
宋忱却心思驰远,不言不动。
看来,姜陶的确使人绑了阿陨姑娘。
愧疚之意浮上心头,宋忱踟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下该如何是好?依照阿陨方才的话中之意,若姜陶能坦承犯下的过错,怕也能放她出城。
眼下他二人的身份皆已暴露,自身陷落已成定局,将姜陶保全送出金陵城,才是最紧要的一宗。
思虑至此,宋忱翻身下马,在玉鸾车之前屈膝半跪,俯首称罪。
“姜姑娘年轻,未曾历经世事,才犯下如此大过,一切皆由宋某承担,还请阿陨姑娘放她一马。”
雪浪在软裘中陷的更深,眉间疲累之色隐现。
“你替她担待?”
宋忱应是,雪浪眼中戾色更甚。
年轻不是借口,她江雪浪十四岁已然同姥姥失散,一路拼杀才至今日之景象,彼时也并没有一个宋忱来为她遮风挡雨。
她心中本就郁结重重,此时更不愿同宋忱言语来去,只将视线望住了锁在宋忱身后的姜陶。
“北廷的公主这般矜贵么,不愿跪我?”
姜陶哪里肯服软,在宋忱的身后倔强嗡哝,“……不过是一介男人的附庸,我宁愿死都不会跪。”
宋忱心下叹息。
这姜陶委实太过娇纵任性了些,正待伸手将她拽下,却听高高的鸾车上传下来清冷之音。
“罢了,放她出城。”
在场之人的面上皆现出了意外之色,宋忱仰头,有些不可思议。
雪浪冷笑,“不必担心我使人拦截暗害于她,壅庄有你宋步帅三千人马,自能护佑你的未婚妻子。”
一切全在南朝的掌握之间。
便是阿陨,都不过是来诱他的工具罢了。
他沉默,复而抬起眼睫,郑重一拜。
“宋忱拜谢姑娘大恩。”
姜陶眼皮一翻,不屑一顾地转身往车上而去,车帐放下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高高的玉鸾车上,神女轻垂目,并不理会姜陶的无理。
“宋公子。”她的一声唤,将宋忱拉回人间。
宋忱起身,对上了高鸾上的那双明眸,他颔首,缓缓走向鸾车,仰望着她。
“公子,将我的宝珠还来吧。”她从那轻裘里直起了身,纤弱的好像一枝柳,一缕风。
宋忱愕然,可那鸾车上的神女已然俯下身,带着旖旎的香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这一吻清浅,还未待宋忱反应过来,她已再度窝进了轻裘,鸾铃声叮当,马蹄声踏踏,已然往回而去,车队逶迤一路静默离开。
许久,队伍的最后一人隐入了黑暗之中,怅然若失之感在宋忱的心头萦绕,使他的心有一霎的碎裂之痛。
他注视许久,久到定淮门大开,城门下的兵将前来催促,他才一挥手,令姜陶的马车驶出城门。
城外已然星月俱灭,姜陶在车中生了一会儿闷气,这才使马车停下,跳下车同宋忱撒娇。
“哥哥同我一起回京吧,这金陵城龙潭虎穴的我实在怕极了。”
南朝放了一个公主回去,已然令他不可思议了,阿陨为何对姜陶手下留情,难道仅仅是因着他的缘故么?他不得而知。
他的身份已然大白天下,走进了南朝设下的陷阱,再者大事未成,他不能离去。
他放开姜陶牵着他的手,眼神带着些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