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在她的身后追上了,服侍她更衣,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的雪浪好奇,叫她有话就说。
芸娘叹了一口气,“您这身体可不好再上战场,打倭寇什么的何须您出马?云叩京就是个惹祸精,成日价鼓动着您去打仗。”
她看了一眼贵主瘦瘦的肩胛骨,一捏就断似的,有些心疼。
“这些年在外头征战,从没有作养过身子,月事时来时不来的,来时疼的昏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大医说了,能生育的希望很是渺茫,您就好好地吃饭,好好的作养身子……”
雪浪并不在意,只是一笑,“女儿家为何一定要生育?我这样一个人不也很好?”
芸娘极其可惜地哎了一声,十分地想不通,“可这万贯家产、十万万子民、四方的国土您以后都交给谁去?”
雪浪挖了一块香膏往自己脸上涂去,瞧着铜镜里的那一张鲜焕的脸,有些好笑。
“天下有才者居之,这江南两省如今是归我管着,可若是有贤能之人比我做的更好,不论男女,我一定禅让。”
共主的境界谁都够不上,芸娘不再言声,默默地为她梳了梳头发。
贵主爱一身素,这一点倒是同宋忱很是相似,不过半个时辰,雪浪的寓所门前,便有一辆黑榆木马车静候,帐帘一掀,白衣胜雪的青年视线寒冽,同那烟水气氤氲的天气交相辉映。
将将迈上马车,江南的天气便飘起了细雨,七月底的天气,风裹挟着雨丝,竟有些秋风瑟瑟的意味了。
雪浪爱俏,一层素衫一层纱,美是极美,风一吹手臂上便起了一层栗,哆哆嗦嗦地往那车内软垫一座,抱起了手臂。
马车宽大,其间可容两人卧躺,宋忱依着软榻闭幕养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雪浪的动静,只是手边却轻推过来一张叠的整齐的裘毯。
雪浪未曾注意到他手边的动作,只将裘毯铺开,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再去瞧他,仰脖阖眼,脖间那几块红印子显著——看来他并没有打算遮掩。
顽皮心顿起,雪浪裹着裘毯,只从里面露出了自己的头,十分好奇地问起来,“相公既打算在金陵做买卖,那未婚妻子该当如何?”
宋忱不动如山,似乎并不打算搭理她,雪浪却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继续问他,“若是南朝同北廷打起仗来,你回不去,她也来不了,你们又该当如何?”
“三年五年也便罢了,若是三五十年呢?你会另娶新妇,还是一生苦守?”
她的发问多少带了点个人意志。
打小定下的亲事,走过正经八百的过场,合过八字、下过小定,便是十六年后的请期日子都定下来了,只是到头来,一场黄水决堤,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
亲事轻而易举地、甚至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的,就改了人,而她从前的未婚夫,似乎还挺忠贞,一口一个未婚夫妻的唤她那位所谓的妹妹。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语气里的茫然,宋忱依旧闭着目,好一时才轻轻启言。
“姑娘想听什么答案?”他冷淡,似乎在刻意同她保持分寸,“未婚妻便是未过门的妻子,对她忠贞乃是最基本的义务。”
他缓缓睁开眼眸,碧清的眸子里盛了些许的波光。
“姑娘若有了心爱之人,难道会期盼他爱上旁人么?”
雪浪将裘毯裹的紧紧,尖尖的下巴颏抵在毯上,有些若有所思。
“我没有心爱之人。”她回答的坦诚,倒让宋忱有些意外,雪浪垂目去瞧地衣上一色的棕,并不打算同他对视。
“曾经我期盼过一个人,当我的父亲母亲不再记得我,音讯全无的时候,我期盼他没有忘记我,还记得能来娶我。”
小小的姑娘语音平淡,甚至一丝儿起伏也没有,可无边的凉意依旧席卷了整个马车车厢,不得不说,美人若垂泪,那必是暗无天日,更何况绝世美人乎。
他不知道她也曾有这样的往事,那股子酸涩的感觉又一股脑地钻入了他的骨头缝里,钻进了心腔里,有些揪心。
“他忘了?”宋忱默然一时,轻问。
雪浪回过神来,向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没忘。他只是死了。”雪浪笑着,那盏笑却未达眼底,“他连同我的父亲母亲一起,在我的心里全都死了。”
她的声线一直是甜糯温软,有着摄人心魄的轻柔,可在说这些话时,甜糯的声音里却带了显而易见的凉薄。
“所以,我死后只愿做个野鬼,不渡西天,不堕阎罗,不必有坟茔墓碑,不必有孝子贤孙哭丧,只顺着东流的水一起流走吧。”
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却有着这样凉薄的感受,明明生的纤白明媚,笑容也是一样的鲜焕煊赫,却使人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而出的悲伤。
许是阴雨氤氲令人丧气,才使得雪浪有些伤感,她向来是一个不爱倾诉的人,今日却破天荒地指桑骂槐起来,有些违背她给自己的人设,雪浪晃晃脑袋,向着宋忱绽开笑颜。
“相公当真了?”她眼眉如弯月,唇畔有小小梨涡,捕捉到宋忱面上一闪而过的迟疑,她愈发笑开来,“我胡诌的。”
宋忱有些怔忡。
不得不说,方才她的那一番倾吐令他共情,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地方,可转瞬间,她却说是骗他的。
雪浪往宋忱那里挪了一挪,裹着裘毯的坐姿像个异域的娃娃。
“相公先前不是问我何求?”
宋忱掀开了一角帐帘,帐外风便吹了一丝儿进来,拂动了他的鬓发,有些闲适的况味。
“姑娘何求。”他再问了一遍,似乎真的很好奇。
雪浪从裘毯中伸出一只手臂,在他的矮几上托腮。
“相公可会爱我?”她的小小手掌托住了一侧脸颊,将眼眉都挤歪了,竟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从前回答她这个问题,毫不犹豫,今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他却犹疑了。
这一分犹疑令他心中动乱,像有千军万马踩踏而过,留下惊天动地的回响。
良久,他才缓缓摇头,“我已有未婚妻子。”
雪浪认认真真地点头,“我问你可会爱我,相公却回答为何爱她。”她歪脑袋,眼睛瞪得大大,“所以说只要是你的未婚妻子,不拘是谁,只要有这个名头,你都会爱她。”
她总结的完全,完全将他的爱情观精准剖析,一时间宋忱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沉默了一时,才道:“是。”
雪浪长长的哦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也就是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照做就是,哪怕给你定了一条狗成亲,你都会欣然接受,为她奉上最香的肉骨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忱转过头去,不再搭理她,一心瞧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
桌上有茶点,雪浪坐的无趣极了,便一盅一盅的喝着茶,直喝的宋忱忍不住蹙眉看她,“这茶苦极,姑娘少喝。”
雪浪搁下茶盅,悄悄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好像真的喝太多了。
万岁山距离城中乘马车也不过半个时辰,到的时候,时辰已近午时,细雨有些绵绵,路便泥泞起来,山路未曾开垦过,马车便再也不得进内。
将自家步帅同雪浪送在了陈朝帝陵大约二里路的地方,马车便停下了,雪浪撑伞跳下马,仰头看了看天边那几朵蓄满了雨水的云,再回头同宋忱说话,“相公确定今日要修葺祖先的陵墓?”
她同宋忱各撑一把伞,回身说话时,她的伞尖便朝着宋忱的衣襟,那一角的雨水连成雨线,悉数不落地淌进了宋忱的前襟。
宋忱蹙眉,让开了一步,可惜胸前衣衫尽湿,他无奈地拿帕子蘸了一蘸。
“前些时日已然运送了许多工具材料在此,也有工匠在此修葺,今日不过是来瞧一瞧进程如何。”
雪浪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他,“我听人说,贵主要在相公祖先的陵地上种凤仙花,专来给她染指甲,这可是真?”
宋忱并不觉得难堪,贵主在午朝门前的一番话早已传遍整个金陵,阿陨姑娘知道,并不足以为奇。
“人死不过黄土一捧,陈朝送出了整个江南给靼子,数万万黎民五十余年来受尽欺侮,共主打跑了靼子,解救了苍生,即便整个陈帝陵尽数献给共主种凤仙花,那又何妨?”
突如其来的赞扬令雪浪一霎间无措,好一时才问他,“相公是觉得我同云叩京私交好,才有意说给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