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半圆,快要二更了,雪浪放下了筷箸,起身的动作轻缓,也不言语一声,便下了楼,良久才踩着楼梯上来,在门前探了个脑袋,“好困呀,咱们回家吧。”
到底回谁的家,这是个问题,横竖还没出春山居的大门,宋忱应了一声,下了楼梯,郑来友正在门前颔首相候,见步帅下来,这便上前轻声回禀:“……方才小的去会账,掌柜的言说,这位姑娘已然会过账了。”
宋忱一怔,抬头往前瞧去,春山居外是幽静的小巷,万显荣在外头牵着马,那位阿陨姑娘原地站着,低着头踢地上的石子儿玩。
谁来会账倒是小事,在北庭也多有豪爽的女儿家,只是这阿陨姑娘娇娇弱弱,也无侍婢随身侍候,竟然悄无声息地下楼会了账,这倒有些令他震惊了。
再一抬眼,却见那阿陨姑娘裙下一动,一粒石子儿飞了出去,径自射在了万显荣的小腿上,将他撞了个踉跄,气急败坏地看过来,这阿陨姑娘一手扒拉着下眼皮,吐着舌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正自嘲笑着他。
他有些疑心自己眼花了,正待出门看个清晰,那掌柜的却躬身过来,笑脸相迎,恭敬道:“尊夫人出手阔绰,除却餐金以外,又另赠了咱们不菲的赏银,小的们感恩不尽,敢问公子家可是住在左近,小的明早差伙计送些糕饼粥食过去……”
宋忱不耐寒暄,郑来友忙挡了过去同掌柜的说起来,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便听得那掌柜的感慨了一句,“……瞧不出您家公子竟也是个惧内的?可敬可敬。”
郑来友究竟同掌柜的说了什么?宋忱蹙眉,脚下不停,在马车前站住,万显荣正摸着小腿跳脚,苦着脸问她:“姑娘为何踢我?”
雪浪躲在了宋忱的身侧,将小手悄悄地拱进了他的手心,吐着舌头向着万显荣狐假虎威,“信不信我踢死你?”
万显荣气呼呼地瞪向自家步帅的背后,却接收到了自家步帅警示的眼神,他跳着脚,叫嚣:“姑娘信不信踢不死我!”
宋忱躲开她的手,翻身上了马。小小的姑娘在马下仰脸看,他一笑,有些清润的况味,“姑娘骑驴?宋某先行一步了。”
雪浪长长地哦了一声,手腕向上,摇了摇皓腕上的小小铃铛,叮铃铃一声,便有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踏步而来。
她倒骑着小毛驴,悠哉游哉地跟在宋忱的高头大马旁,向着他递话,“夜色多美啊,相公同我一道慢慢走可好?”
宋忱轻咳了一声,雪浪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干爹。”
万显荣在马侧牵马,差点没呛死过去,雪浪仰头望月,长吁短叹,“若是有人陪我赏月,我绝不会再叫干爹。”
宋忱手指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一声,命万显荣同郑来友退下,这便与她同行。
前方正是长干桥,两侧栏杆挂着灯,有老妪在桥上挎着竹篮售卖桂花制的耳坠,见一马一驴慢慢驶上桥,便哑着声音叫卖了几句。
委实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可架不住香气好闻,样式小巧可爱,鲜桂花的样式,银做的耳钩,也就戴个一两天的新鲜。
那老妪老的不成样子,面容却善,雪浪见到她就想到了姥姥,心下有些酸,老妪瞧着她的面庞,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啧啧赞叹,“小姑娘生的这般美,可曾许了亲了?”
雪浪心念一动,抬眼往前瞧去,宋忱一身霜衣骑在马上,慢慢往前扬蹄,已然走出去五六步了,见她并未跟上,便慢慢回转了身,向着她看过来。
路东正是建初寺的琉璃塔,其上琉璃之光缤纷,映在他清俊的面容,愈发的明朗俊秀。
“许亲了。”她声气儿和软,回应着老妪的话,向着宋忱指了指,“他便是我的未婚夫婿。您听我唤他。”
她向着前方宋忱的背影扬声,声音甜糯。
“相公……”
“嗯。”宋忱下意识地高声答应了她一声,再回神时,撞上了一双狡黠的双目,那女孩正站在琉璃塔下,笑眼如钩,洋洋得意。
第14章 八哥寮哥 屁股好痛!
她得逞了。
像一只猫儿,看着快要落入圈套的雀鸟,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笑容。
狡诈!
懊恼之色攀上了心头,饶是宋忱这般万事不上脸的脾性,这会儿都忍不住要暗骂自己一声愚蠢。
怎么就那么自然地应了她一声呢?
方才万般拒绝她唤相公,她唤一声,他咳一声警示她,这会儿全成了笑话。
雪浪洋洋得意瞧着那一身霜衣的青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照下了一个白衣胜雪的人。
笑意本在她的眉梢眼角飞掠,可渐渐地便入了心,若是没有那些前尘旧事,她与他,本该各自有各自的前程。
若他不来,或许相见会是在战场,刀剑无眼、尘沙飞掠,说不得哪一瞬,就会死在对方手上。
可他却来了。
过了万岁山,入了金陵城,那便落入她手,想要逃出生天,绝无可能。
老妪在一侧幽幽叹了一气儿,“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仔细些,别教他跑了——他骑马,你骑驴,追不上哟……”
雪浪接过老妪手里的桂花耳钉,顺手递过去一小兜碎银子,老妪颤巍巍地拿手接过,再一捏,登时就抖着唇说使不得,雪浪将桂花耳坠握在手里,拍了拍老妪的手,悄声儿说着,“您再拉扯,我相公就真跑了。”
本不过是一句推托话,那知道刚一抬起头,就听得马蹄声嘚嘚,前面那个白衣如风的人策马而去,跑啦!
雪浪原地挠了挠头,这也太不讲道义了,为什么跑啊?
牵过小驴子,立刻翻身上去,这回也不倒骑驴了,扯着缰绳就往前追。
好在驴子虽矮,可也是头才驯养的野驴子,雪浪由布兜子里掏出根红萝卜,给它过了一眼,这头野驴立马就疯了,撂着蹄子往前冲。
一气儿追了二里地,就瞧见前方行道上,宋忱正骑马缓行,大约是低估了她这头野驴的速度,他的马儿此刻走的轻缓。
雪浪忙踢了踢小毛驴的肚子,示意它停下,可惜这驴正享受着风驰电掣,竟然罔顾她的命令,一路疾驰着路过了宋忱的身边。
雪浪勒缰绳无用,踢肚子无用,再也没招了,眼看着离后头的目标越来越远,她闭了闭眼,别过一条腿,往路边的行道树丛里一扑,再没了动静。
宋忱冷静地看着一人一驴疯也似地路过了他,接着又冷静地看着她扑进了行道树旁的树丛,再接着,听到树丛里传来的喊声,他再也不能冷静了。
“有蛇啊有蛇,有蛇咬我的屁 股,相公救命啊……”
……
脚比心快,宋忱跃下马,疾步过去,看那树丛间隙里有一抹杏粉,这便伸手捞了一把,将她从里头捞了出来。
倒没看见有蛇,大约是趁乱跑了吧?
她抱着他的手臂,像拽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把脸整个地贴在了他的手臂上,耷拉着眼眉呜呜的叫疼。
能不疼吗?头上挂着几根半枯的树枝,侧脸上还挂了两三道血痕,他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任她抱着手臂哭了一会儿。
行道树上悠悠地落下来三两片落叶,雪浪仰着脑袋挂着泪珠儿问他:“相公跑什么呀,我追你追的好辛苦——要不是我的驴疯了,恐怕这会儿就被你给落下了。我长的这么漂亮,相公不怕我遇见歹人么?”
宋忱的视线缓缓掠过来,落在她那张沾了尘的面容上,冷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出声:“方圆十里连只狗都没有,怕什么?”
这么无情的人,都这个当口了,还要揭她的伤疤。雪浪把自己的脑袋挨近了他的手,蹭了蹭眼睛。
“我屁股疼……”她呜呜咽咽,话也说不清楚,“我被毒蛇咬了,很毒很毒的蛇……相公快救我……”
宋忱冷静地看了她一眼。
雪浪抹着眼泪看了他一眼。
“怎么救?”他的眼神冰冷,有些戒备的意味。
雪浪呜呜咽咽,“……相公别怕我疼,关二爷刮骨疗伤尚能下棋,许天师自断一臂还能唱歌儿,相公尽管为我吸出蛇毒,我一定不会叫痛……”
吸出蛇毒,她可真说的出口。
想到这儿,却有旖旎的画面在脑海里骤然浮现,她衣衫轻薄腰肢轻摆,回过身来,露出一张绝色容颜,娇滴滴地唤他,“相公,下口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