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秉持住一贯的冷峻,良久才寒凉出声,“与你何干?”
心中兵荒马乱,他匆匆而行,脚下使了轻身功夫,不过一刻便已远离了她的所在。
雪浪倒骑在驴上,霜雪在眉,显而易见的冷漠上脸,良久才以白拂尘轻敲驴背,小驴子应声而动,慢慢儿地驼着她往东去了。
先回青杏馆,只同转转小坐了一时,便趁着夜色由后门乘了马车,一路回了禁中。
芸娘在禁中翘首以盼,才将贵主盼回来,这便侍候着沐浴更衣,再上饭食,倒是丰富,龙案上摆的满满当当。
雪浪在饮食上并不苛刻,只是有个今儿吃明儿不吃的毛病,今日在外头,也不过是晨起吃的那一小块儿茄饼。
她心中有郁气,又牵挂着不知所踪的姥姥,胃肠里便是一阵一阵的翻涌。
芸娘怕她又犯了老毛病,忙捡些清淡的小菜奉来,劝着她吃些,“总不吃,怕是要成仙儿……”
雪浪歪在案桌前,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儿,肌骨雪白的像是玉雕的人儿,她霎了一霎眼儿,只觉得案上的吃食无一处合心意。
“我要吃白面条儿……”她将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声气儿绵软,“白水下黄面,什么都别加……”
芸娘知道她又想姥姥了。
小小的姑娘下巴颏尖尖,抵在手臂上,按出了一个小窝,像只猫儿一般蜷缩着。
“从前在下邑没饭吃,去葛师傅家里借黄面,姥姥擀面条给我吃,哪里有盐呢,就那么吃,可我就爱吃……只要跟姥姥在一块,上哪儿我都不怕……”她喃喃,乌亮大眼一下就盛满了水,晃一下晃一下,摇摇欲坠。
“黄水若是不涝该多好呀,我同姥姥就好好地在青鱼街住着,晨起姥姥做蜜三刀,我去城隍庙卖,回来给姥姥带个大馍馍……”
她絮絮叨叨,一边抹着泪儿。
说是在北方寻着老夫人了,可到末了仍不是,贵主伤心那是一定的。
白面条端了上来,只点了几滴香油,雪浪脸上挂着泪珠儿,抄起袖子便吃起来,吃到末了,已然泣不成声,也不知是吃面还是吃泪了。
一碗吃的干干净净,再来一碗,芸娘知道贵主又要犯那暴食的病,可哪里劝得动,只得看着她吃,一直吃了两碗白面条,再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才算罢。
回到寝宫已是夜深,芸娘同宫娥们服侍着贵主歇下,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晨起,再掀了帐帘,就见贵主呆呆坐着,丝发披了一肩,像是一夜无眠的样子。
芸娘轻叹,刚想劝慰几句,便听宫娥来禀,九阍卫的指挥使明霁到了。
芸娘不想令她来,雪浪却让她进来回事,芸娘只得依了。
“公子昨夜并未走远,不过是在糖坊廊逛了一时,买了些云锦、钗环,还有些逗趣儿的小玩意儿。属下在侧听了一时,大约是买给他未过门的妻子。”
芸娘看了贵主一眼,倒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放下心来,便听贵主嗯了一声。
“她小我四岁,如今大约也有十五了,正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时候。”
芸娘知道她说什么,低声附和了一句,“说是姊妹,倒不相像,我记得贵主从前从来不爱爱钗环布料——不过那时候成日打仗哪里还有爱些个的功夫。”
贵主却讥诮一笑,声线凉薄。
“哪儿就是姊妹了?江雪浪无父无母,更遑论姊妹弟兄?我在这个世上,只有姥姥一个亲人。”
她看了一眼芸娘,泼天的怒气翻涌,“芸娘,你今儿话多了,没的恶心人,我不想吃饭了!”
芸娘心里一惊,虽然觉得贵主最后一句话有点儿蹊跷,但也领着众宫娥跪下,迭声请贵主息怒。
雪浪歪在床边儿,也不说起,也不说不起,只重复了最后一句,“我今儿不想吃饭了。”
芸娘愣了一愣,这才仰头问她,有些无奈。
“您就是为着不想吃饭吧。”
雪浪一笑,面上立时便生动起来,众人皆松了口气。
“门前的那些人还在哭丧么?”她慵懒一问。
九阍卫指挥使明霁管着这事,忙拱手称是。
雪浪一扬下巴,向着殿外的天宇点了点,“瞧瞧去。”
午朝门前的遗老遗少还在哭嚎,两天了竟也不知累,雪浪在寝宫沐浴更衣,再换上朝服戴了帏帽,乘了龙御由九阍卫护卫着,浩浩荡荡地往午朝门而去。
由午朝门的城楼向下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其下呜呜着。
也不知是谁在下方喊了一句,“是共主!共主来了!”
背后个个骂的狠毒,真到了正主这里却都不敢了,下头鸦雀无声的,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雪浪觉得甚是无趣。
这些遗老遗少,仗着祖宗的坟陵,强占耕地,强抢民田,不知侵占了多少山头,又因着这些耕地祸害了多少条人命。
她不过是将多占的还回去,这些人便哭爹喊娘的,当真是无耻至极。
她静静看着城楼下,命身旁内侍唱下去。
“列位哭嚎的声响实在太大,惊扰了贵主的清梦,若还要再哭,便去地下陪你们的祖宗十八代去!”
话音将落,九阍卫的兵士便如狼似虎地窜了出来,将其下百人团团围住。
遗老遗少们都低下头去,昨日这些虎狼之师如何杖责的,他们看在眼里,恐怕今日再不停歇,怕是要命丧当场。
听共主之话音,蛮横无理至极,恐怕真的会把在场所有人都送下去见祖宗。
就在这时,却有一声清润明朗之声穿破人群,问向城楼。
“大陈帝陵远在深山,并未侵占民田耕地,贵主为何将其第一座夷为平地?”
是宋忱。
雪浪唇畔牵了讥诮一笑,慵懒地向着内侍说了几句。
那内侍高声向下,语音不带半分的起伏。
“陈帝陵风水绝佳,贵主要在那里遍植凤仙花,专来染指甲。”
气死他!
第9章 秦淮盛会(上) 宋某同她素昧平生。……
气运是一件很玄妙的事。
那高坐城楼的江南共主,头戴幕篱,任凭眼力再好的人,也瞧不清楚她的长相。
可在下方跪着的数百遗老遗少,却无一例外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仿佛从那城楼上投射下来的,不是一个据说才二十不到的姑娘的眼光,而是鹰撮霆击、锐不可当的煌煌天威。
昏君啊!昏君!
趴跪在午朝门之下的遗老遗少们不敢抬头,可仍有老者假做悲痛,扼腕叹息。
“这还未称帝,便要行骄奢淫逸、祸国之事了!”老者嘟嘟囔囔,他的祖上乃是大陈的某一位王爵,靠着前前朝圈来的土地,鱼肉乡民,如今共主一举扒了他祖上坟,等于说是断了他的财路,他怎能不恼?
他在地上抹着老泪,可下一刻就被闻声而来的九阍卫的卫兵拖拽起来,提起来便带走了——怕是去砍头了吧,那老者惊惶的声音渐渐远走:“贵主饶命,小民知错,小民的土地愿意全部奉上,给您种金凤花染指甲啊!”
可惜太晚了,那遗老的声音彻底没了声响,午朝门下一片清寂,唯有南下过冬的几只朱顶雀扑棱着翅,落在了重阶金顶,若无其事地唱着歌儿。
穹顶青蓝,云层遮住了日头,几线金芒透下来,洒在人群之中清落而立的青年身上,为他颀秀的身形勾勒出一层金边。
他不跪。
城楼上的那把软椅阔大,娇软的姑娘在其间陷着,懒懒抬眼,视线落在了宋忱的身上。
午朝门下,跪者数百,诚心诚意的怕是一个没有,倒不如不跪来的痛快。
不诚的心,要来何用?
她嗤笑,久久未等来他的回音,大约是被她的无耻吓住了——毕竟他如今所侍奉的北廷君主,是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
北廷疆域幅员辽阔,比之江南大了不晓得多少个城池,战事避无可避,却还派个人前来行招安之事,简直虚伪又可笑。
幕篱下的面容微蹙,雪浪失了作弄那人的兴致,将手搭在了芸娘手上,转身下楼。
回到寝宫,芸娘心疼地望着雪浪眼下的两片乌青,忙叫人去取冰窖里的茶叶,裹在纱布里为贵主轻轻擦拭。
“……今儿便不出宫了吧,受那闲气何必呢?”芸娘瞧着贵主侧卧时安静的侧颜,忍不住开口劝了几句,“过些时日,他必定会求觐见,届时再相见,总要有些尴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