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华灯初上,圣诞的光芒在商业世界里闪耀,到处都是两两相伴的寻常情侣。亦然用厚厚的羊毛围巾裹住半张脸,拽了拽帽子下沿,拍拍台阶上的尘土,竟就这么随意地坐下来了。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 到处都是温柔的圣诞歌曲连播,当她放低身段随意坐在安静的角落时,国贸的高大上气息忽地慢慢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旺角一般的烟火气息:有寻常下班的公司白领、赶来约会的男男女女,有的相拥而笑,也有的唯唯诺诺,似是初识。六七点钟,第一场局刚刚刚开幕,三两好友落座、香槟红酒备足,人微醺、意阑珊。
不知这 2012 年的圣诞岁末,又会有多少浪漫狗血的风韵之事发生,作平常生活的特别注脚。
那边那两个,好像是小老板带着两三貌美年轻的女实习生,在熬夜加班前吃顿好的;又见捧着花求爱的少年,眉眼间尽是带着年轻的恣意表达;也有穿着平淡的金融中年,携手去求一分苟且生活里的仪式感。名山大川、城堡古迹的世界固然宏大,但真正的世界还在人心里,是人与人、与物、与环境的简单互动。每一个平凡人的故事,都在这些平淡的表象下暗潮汹涌、深如沟壑,倘若你不能撕碎开来进去看,那便需要慢慢细品。
黑莓红灯刺眼的亮起,电话要开始了。亦然提前拨入进去,等待着项目的最终审判。如果不是邮件的日期入眼,三小时前的事已恍若隔世,仿佛发生在上周一般。
是啊,KYC 解决不了,该怎么办?这念头不分时机又一次钻上心头,让寒风中瑟瑟坐着的亦然,咯噔一下又平添了几丝寒意。项目若是真的不做就好了。
洛凡准时上线,作为项目的负责人、同时作为电话上级别最低的同事,他自然而然当起了会议主持人。线上人不多,只有公司的 CEO、CFO、路遥,以及项目组的产品和承销同事在线。
“今天这个电话的主要目的,是与公司领导和项目组相关成员,讨论一下是否于 1 月第一周发布这个交易——”凡哥用他一如既往的淡定,陈述着这一段他怕是说过百十遍的开场白。这种场面,他是见怪不怪了吧。
没想到上来就被公司 CFO 叶总给打断了:“市场更新的那些套话,我们就先放一放吧。上一轮我们做的银团贷款,目前对冲后的有效成本,差不多在 4.5%,如果现在做再融资,是什么成本?”他说话的风格向来是十分冷峻的,受不了半句废话,喜欢单刀直入。
电话上长达三秒的一阵沉默——
产品组的 Mark 和洛凡几乎同时开口:“叶总,”刚开口,意识到对方同时在说话,洛凡便让麦给了 Mark。
他借机整理了一下语句,操着他不甚流利的普通话,慢悠悠的开始讲起:“这个叶总啊,债券的话呢…和银团贷款相比起来嘞,它的这个优势啊,可能并不能完全从成本上考虑——”话刚开了头,就被叶总无情打断了:“这个话我知道了,你们也说了很多遍了,不用再重复了。”
Mark 不过是个刚升上去的产品 ED,独立这样被扔出来面对客户时间并不长,他不优秀的普通话被这样的打断揶揄得更加磕磕巴巴。“辣个叶总啊…这个产品嘞,它的还款付息形式更加灵活一些,对公司的现金流呢,在前期占用更少。而且啊,它对公司的…的这个经营活动嘞,限制的比较少的嘛。不像这个银团贷款嘞,对公司的资本支出啊、自由现金流啊、都有很多限制的拉——”亦然不由得好笑,看起来这又要被叶总打断了。
果不其然,叶总话头已出:“这些都说过好多遍了——”
没想到被洛凡给打断:“叶总,我们懂,公司的经营状况很好、对还本付息都没有压力,也不是特别重资本支出的资本密集型产业,所以早先我们才会推荐了银团贷款这种产品——”
叶总:“我——”
凡哥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您是比较关心成本的,毕竟作为上市公司,有报表上的压力。这些我们都懂。”其实听人说话,是一种难得的学习,学习他们如何接话,如何让人放下心防,如何让人听懂,如何用对方的语言把话说出来,如何讲对方不喜欢听的事,而又能让对方接受。
叶总这才貌似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我们小公司,言轻利薄,就关心点资金成本。”
凡哥继续道:“您这太谦虚了,如果您这都是小公司,怕是放眼全中国,也没有几个大公司了。”亦然听到此处一笑,这个马屁拍的舒服的很。竟一下没留神,看到了远处走过来的明曦,他顺着世贸天阶的巨幕走来,左右张望着。
他仿佛看见了什么一样突然站定,仰头回望了起来。他在看什么呢?亦然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倒是他自己站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特别,头顶的巨幕宛若太空银河,而脚下仿佛踏着时空隧道。他若有所思的愣住半晌,这才继续往亦然的方向找来。
不知为何,有一首诗就这样蹦出了脑海:“俏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你看着天,我看着你,怕是可以看一辈子。
只是这么一出神,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会议里似乎刚讲到重要信息,被她结结实实地漏掉了。
叶总很坚定的说:“我不管市场这几天怎么涨、怎么跌,我早说了 5 以上我们不会做的。”
Mark 抑或是没有经验,又或是不懂中国人的语言艺术,此时再去谈发行利弊、去谈欧债危机后的市场应对、去谈房地产企业的债券走向,都是毫无意义之事。当下之急,是挤进对方的话语体系里,从中拆解,才能完成真正的沟通。
好在这次换了李冉,适时打断了 Mark,用她独有的御姐腔调,掷地有声地说道:“叶总,您说的这些我们都明白。关于这个成本,简单总结一下,可能根据现有的市场情况,难以做到 5 以下,但是不好说是不是到 1 月下旬,甚至是 3 月底静默期过了之后,市场情况会如何,听 Mark 的意思,届时倘若市场环境好,5 以下并非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那么我们这段时间已经把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充分,如果成本是首要考量因素,不如就等一等。Mark,洛凡,如果我没说完整,请你们补充。”
Mark 这次倒是学乖:“嗯是的拉——根据公司这样良好的信贷历史和强大的股东背景,市场好的时候,是有可能的啦。”
可是李冉并没有容他说完,继而打断道:“其实我们的银团贷款也要到下半年才到期,公司其实还有时间去捕捉最好的资本市场窗口,我们可以在这前也两手抓,与已有的贷款行做好沟通,如果纯从成本上考虑,做银团再融资也未尝不可。”
她在这里顿了一顿,仿佛给其他人留足了插嘴的时间,又接着说:“稍后我们再通个电话,把前天您跟我提及的重组事宜也探讨一下。倘若可以配合的好,各个交易之间互相配合时间表,给公司的股价、成本、市场反应都一并权衡到一个平衡的地步。” 不由得感叹李冉水平又高出一层,把其他的交易可能性也一并锁定在自家身上。
之后的对话又回归了没有营养的寒暄拍马,以及惯常电话会议的最后,总有些实在没话要说的人,为了刷存在感,将其他人的观点七七八八揉碎了重新再说一遍。亦然不耐烦的听着,可是人呢?刚刚就出现了,怎么还没来?总不会是自己看错了?
谁想到明曦就在远远的地方,也自己找了块台阶坐了下来,搓着手静静地端详。这就是她工作的样子吧——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见她挂了电话将耳机塞到包里,这才起身迎了过去,送了一个大大的拥抱。“下午是怎么了?”说着用手擦擦她的眼角,宛如那里还有泪痕。
亦然叹了口气:“今天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天,九曲回环,我还对着孤单的办公室大哭了一场,竟还被一个男同事看见了。”说着说着竟还没心没肺的笑了:“你说我傻不傻?而且吧,刚打完电话,交易推后了,所以都白哭了。”跟着怒了怒嘴巴,悻悻一笑。
“世界上是不是没几个你这样的人,大哭一场,然后转头说,哈哈没事我都忘了。”他带着些嘲笑的语气,而其实心里却为她陷落下去。可能别人只看见你大笑说忘了的样子,我却想要做那个给你擦掉泪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