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真真钱包里那张《GOOD LUCK》剧照里,木村拓哉灿烂笑容的牙齿也发了黄。
她俩离开中转区和那一排免税店,往奋战了近两年的值机柜台走去。
这天感觉特别漫长。在休息室碰面时,王泳听到袁均跟艾珊聊分岗的事,她想起回宿舍后要面对罗真真鬼哭狼嚎,便没兴趣搭话。她将那个斯德哥尔摩水杯扔掉,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学生式水杯。
下班时,天已黑透,玻璃门外有两三个男人,背对门口站着抽烟。她在制服外面披上一件大衣。玻璃门打开,她走出候机楼,南方冬天的风卷携二手烟迎面扑来,她将大衣连带的兜帽拉起来挡住。
“冷吗?”袁均跟身旁的人说声再见,扔掉手上的烟,凑到王泳身旁。她这才发现原来站在门外的是他。
“还好啦。”
“我请你吃火锅。”
王泳摇摇头:“不啦,我今早才下机,太累了,要回去补觉。”
袁均反应极快:“好,那就在你宿舍楼下,随便吃点好了。”说着拉起她手臂,跳上停在他们跟前的出租车。
现在王泳已经不太记得他们俩聊了些什么,只记得袁均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天气冷,他们吃得多,她话也多。兜兜转转,难免聊到魏太后。
“听说太后年轻时也不是这样子的。”王泳夹了菜放到碗里,热气腾腾蒸上她的脸颊。
“怎么说?”袁均抬起头,给她倒满一杯果汁。
罗真真曾在中转科一个男生那里听说,魏太后以前也是个笑容可掬的淑女,直到有一次捉到老公跟下属出轨。她没打算离婚,但自打那次以后就性情大变,尤其逮着像罗真真这样的女孩子,就要劈头劈脸骂“妆化太浓了!洗脸去!”,对外仍要维持一个和美家庭形象。罗真真私底下跟王泳说这事时,还一脸愤愤。
袁均听着王泳转述罗真真的话,笑了笑。王泳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有想过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但又怎么样?反正袁均听过就会忘掉的。加德满都的乌鸦跟鸽子乱纷纷地闯入她脑子,她又累又困,窗外黑夜沉沉,很快睡去。
两天后,突如其来地,她跟罗真真被调去国内值机科。此时距离春运开始,只剩一周。
春运期间的国内值机柜台是……张开口的地狱。
第4章 【始发站1-4】春运首日
春运第一天就遇上全国性低能见度,大雾冰雪天气齐袭。
平常遇上航班延误,公司运行控制中心能够在空管系统看到航班推出次序,再将航班最新起飞时间通知他们。但一遇到大片延误,就连空管都给不出起飞时间。运控中心只能根据经验往后推时间,但推多少?谁也不知道,只能凭经验。推早了推晚了,都会有问题——要是机组来了,旅客没来呢?要是旅客来了,机组没来呢?
他们有他们的压力,但是王泳他们的压力更近乎贴身肉搏——所有旅客涌到柜台前,围着她,大声问:“什么时候可以起飞?”“为什么其他公司的航班都起飞了,就我们走不了?”“我看这边天气很好啊!什么叫天气问题啊!你们这骗子!”“赔偿!赔偿!赔偿!”一根根手指快戳到她脸上鼻子上眼珠子里。
相关航班取消、调整等信息,通过公司短信、官方微博、公众号等途径,向旅客及社会公众不间断发送。但依然有通过代理订票的大量旅客涌入机场。
她用手机偷空刷,新闻上说——“东北三省出现严重的大雾天气。其中哈尔滨变成“重灾区”,大雾封城犹如“人间仙境”,市区部分路段能见度不足 10 米,机场能见度一度跌到不足 50 米。”“今年春运高峰期,正值四川盆地、江南中西部等地雾或大雾天气的高发时段。历史数据显示,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江西、河南、江苏一带,在常年 1 月下旬至 2 月上旬这 20 天里,有 8 天以上出现了雾或大雾天气。”“云南多地遭遇强降温降雨冰雪天气,降雪量持续增加……”
新闻还说,因为突如其来的南方寒潮,许多停在地面的飞机结冰,但机场缺乏足够的除冰设备,加上天气恶劣,机场滞留了近万人。
这段时间,国内值机科虽然有四五十人轮流值班,但仍是人手紧缺。王泳这种入职不够两年的,一个顶两个用,还要带入职不久的新人小文。小文是北方人,但面对柜台前一片黑压压的旅客,却总是怯生生像只小雏。
“我不要退改签!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个起飞时间!你 TMD 不给我说清楚,别想活着离开这儿!”一个头跟脸都很大的旅客,一掌拍在柜台上,胸前肌肉一抖一抖,喉结一上一下。小文躲在王泳身后,快被吓哭了。
王泳面不改色:“现在天气状况不明朗,航班起飞时间还没定下来,请您……”
“我今儿告诉你,老子就赖在这儿了!你不让我飞,我还真不走了!”他突然啪地将两臂一展,两旁人群退开一点空间,他就在柜台前坐下来。
“泳姐,怎么办呀?”小文在王泳耳边紧张地问。
王泳转过脸,低声说:“放心,他很快就会后悔的。”
果然,一波一波旅客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坐在地上那人被一双双腿踢中前胸后背,他“唉哟唉哟”地喊着,很快被人肉潮汐涌到后方。
不一会,对讲机传来声音:“小文,过来准备给延误旅客发盒饭。”
小文对着对讲机应了一声“哎”,正准备出柜台,王泳在身后一把拉住她,提醒着“别让他们扑进来。”
小文听明白了,怯生生地点头。
突然一张记者证啪地亮在王泳眼前,王泳看不到证件后的脸,只听到那证件的主人说:“我是记者。你们不让我走,我就报道出去。”
王泳一听这话,心中壮志未酬的那点新闻理想化作扭曲的怒火,忍不住回了句:“好的,请记得保持客观公正的视角。”
事实上,这机场里从不缺媒体。各角落早已架起了不同电视台的摄像机,记者主播们对着镜头,一脸严肃地介绍:“面对恶劣天气,机场跟航空公司应该及早转移旅客或者安排食宿。天气原因大家都能够理解,但是现场秩序混乱则是可以人为避免的……”
不时有旅客冲到镜头前,大声哭诉航空公司的不人道,害他们回不了家。主播们将麦克风递给他们,没等讲完又拿回来,正色点评:“由于退改签、食宿安排以及航班信息模糊等问题,部分滞留旅客情绪激动,言辞犀利。”
因为出门前查了天气,王泳预计到今天会有恶战,她早已带了饼干——此时此刻,她周围只有这个柜台后面的几平方面积是安全的。饭堂?不,离开这里半步都是危险。她还要时刻提防旅客们冲进来揍她。
但她现在才发现,之前自己对形势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她根本连掏出饼干的机会都没有。在这里一站就是六个小时,她也不敢喝水。曾听大牛说过,他在被旅客团团包围时提出想上洗手间,众人齐声道“想跑?没门!”,他整整八个小时没上厕所。
系统上发出响声,她低头一看:飞往东北的航班全部取消。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喊:“东北航班取消!请各位——”
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喧哗中。
见值机柜台压力太大,魏太后从别的科室借来几个人,帮王泳应付一下。其中一个女孩,王泳记得跟她同一批加入“精英计划”,入职时见过她。身形高挑,脸容沉静,面对旅客斥责时,嘴角微微上翘,在旅客眼里也许是礼貌,但王泳总觉她似乎带着嘲讽。她长得像那种午后坐在玻璃房里喝红茶的女孩儿,不应该在柜台后。
后来王泳听说,那个女孩叫张白,轮岗进入地面保障部以后,就一直待在高端客户休息室。罗真真可一直对那个地方向往不已,“那可是谈笑皆富贾,往来无屌丝啊。”
但王泳发现,张白比罗真真还能吃苦。面对旅客刁难时,她斜着一双眼,像在听着,又像在看天花板,最后笑笑说:“我知道了。”她从不抱怨辛苦——当然,也许只是因为跟王泳不熟。
那天,王泳的手臂被旅客一把抓住,张白替她推开那客人,举起手里对讲机,佯装说:“警察同志,麻烦请到 D 岛 12 柜台,这里有伤人事件。”那人睁大眼睛,张白也睁眼瞪着他,那人败下阵来,将手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