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云霄路上(35)

作者:叶小辛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王泳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

在高强度工作中,王泳却感到阵阵兴奋。

跟飞行员不一样,他们能在前排座位看到最美的日出,最亮的星,最壮阔的海,最蓝的天。这是工作所带来的附属满足感。

而对王泳这样的地面人员而言,满足感只能来源于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

查不到的数据,终于查到了。

联系不上的人,联系上了。

被迫延误的航班,可以飞了。

就是这样大大小小的满足感,支撑着她。

大使馆那边在组织救援,将同胞们从各驻地带出来,沿路接送保障。因为人手严重不足,胡昊有次被喊去帮忙。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搞得定吗?”胡昊端详她,带点不放心。

王泳故意狠狠呲牙:“怎么信不过我?”

胡昊点中她软肋:“你信得过自己?”

从小,妈妈就反复提醒她,你是个普通人,你干不成事。她进入职场后,卖力演出没心没肺,只为掩饰自卑。她垂下颈子,又抬头:“总得让我试试。”

胡昊坐在车头插着五星红旗的大巴上,跟随使馆人员奔赴突尼斯边境口岸拉斯杰迪尔口岸。口岸与杰尔巴岛,大约有两小时车程。胡昊抵达口岸后,等待同胞过关,将他们领回机场,再组织上机撤离。

大巴驶向突尼斯边境时,气氛开始紧张。从边境那头传来阵阵枪击声。胡昊在车上颠簸了一路,透过车窗窗帘往外看,前方上空有直升机盘旋。他想辨认那是哪国直升机,但日光猛烈,无法直视。

身旁,钱乐闻摇着头:“前几天有几个荷兰士兵,乘坐直升机到利比亚打算直接带他们的侨民走,刚落地就被扣押起来。”

钱乐闻是驻利比亚的外交人员,到突尼斯协助撤侨。他比胡昊大一些,理着平头,戴着眼镜。他跟胡昊讲沿路跟反对派武装交涉的事,讲同胞们的遭遇。

他说,从的黎波里到这儿,路程长,且有大量武装力量盘踞,被称为“死亡之路”。使馆人员领着同胞们连夜赶路,遇上关卡,要一遍遍地跟那边的人说“我们是中国人,是来帮助建设你们国家的。现在遇到了困难,请放我们过去,请协助后面撤离的人。”

胡昊问:“管用?”

“管用。虽然路上危险,但中国人的待遇比其他国家的人好多了。我在口岸见过武装分子殴打其他国家的人。打中国人的有,但不多。”钱乐闻说,“只是抢砸东西的不少。”

胡昊总算明白,为何这次撤侨所见的中国公民中,不少人身上带有刀——为了防身啊。

钱乐闻在车上不说话时,就掏出手机,翻看上面的照片。胡昊发现那上面是个年轻温婉女子,抱着小婴儿,软糯糯在笑。钱乐闻说,这是他太太跟出生不久的女儿,“这里太危险,她们已经在希腊上船走了。我留在这儿。”

到达口岸,车子停下,司机回头说:“没法再往前走了。”

雾很大。

从车窗往外看,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零星的枪声。慢慢地,大雾中显现出两三个人影,渐渐露了面,都是突尼斯人。他们衣衫污渍斑斑,一到突尼斯国境上,便整个儿趴在地上,不断亲吻土地。

钱乐闻跳下车,俯身问那突尼斯人:“口岸那里有中国人吗?”

“你们中国人过不来!人太多!海关封死了!”

胡昊在车上看守着物资,遥遥见到钱乐闻走回来,一脸沮丧。他将手臂伏在车窗口,低声说:“他们过不来。得过去那边。”说完抬起脸,看着胡昊。

一刹那,胡昊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脸,见到正拼命亲吻大地的突尼斯人,听到从口岸传来的枪声越发激烈,夹杂哭声喊声。他想起在法国念书时,见到穿白袍的穆斯林青年,他与他们擦肩而过,但不曾有过深入接触。

从突尼斯过去容易,但再过来,也许就是生死之隔。

然后他听到自己说:“我跟你去。多个人,也许能帮上忙。”

昨天有事没有更文。争取明天加更。

第34章 【撤侨1-7】我可以抱一下您吗

车子过了境,就踏上了动乱与死亡之地。

司机是突尼斯人,一听说他们要过境,身体一直在抖,拼命摇头。“我还有老婆孩子。”

塞给他一叠美金,还是摇头。

钱乐闻犹豫,低头又在腰包里数了半天,狠狠心,再塞给他几张——这钱,还要留到口岸那里,必要时疏通当地海关。

那司机稍犹豫,又别转脸,仿佛下定莫大决心,又重复一次:“我还有老婆孩子,他们不能没有我。”

于是,过境的只有胡昊跟钱乐闻两人。

远离了杰尔巴岛的地中海风光,奢华酒店度假区,色彩斑斓的自由集市,热情的当地人,跑跑跳跳的孩子,披着围巾戴着墨镜的欧洲游客。两小时车程外的此地,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中的热风,刮来阵阵白金色的细沙。胡昊两人用围巾围上嘴巴,防止沙尘入口鼻。炽热的风过处,沙丘缓缓移动。

头顶偶尔飞过一只鹰。

车厢内,极度闷热。

所谓的海关大厅,就是坐落在一望无际沙漠中的百来平方米小屋子。突尼斯这边的草屋里,坐着几个海关人员,在铁丝网前查护照、盖章。边上站着边防武装人员。动乱国那边,有一排简陋的房子,军警持枪,像盯猎物般扫视眼前所有人。

越过突尼斯边境,枪声更响了,就在耳边。

从车窗往外看,这边口岸外堆满各种车辆,缺乏形状的车队排开好几百米。不同肤色的难民,在那里闹哄哄挤成一团,团团围住这排小房子。空气潮热,像是有上千匹无形的马在这里呼吸,如酸牛奶变质般的恶臭,薄纱般覆在这沙地上。

不断有人往大厅涌进去,这些人都那么瘦,衣服上蒙着厚厚的尘雾。

口岸大厅里,又传出一阵枪声。里面一阵骚动,接着有人跑了出来,后面出来一个举着枪支的军警,朝奔跑者后脑勺砰砰开枪。

隔着车窗玻璃,胡昊看见那人趴下了,身体流出黑色鲜血,渗入沙地里。

人群中有人尖叫,他听到有人在议论,说这些人往口岸方向奔去,想要强行突围。

钱乐闻在车上跟他说过,在这场边境逃亡中,死亡人数未必低于某中型城市动乱伤亡人数。逃亡者多数被当地警察和武装人员打死,即使没被打死,也有人死于途中的饥饿疾病。

他移开目光,看看口岸大厅外面的空地。在人与人之间的艰难缝隙中,偶尔能看到三两个人坐在门外,眼神干瘪,有苍蝇停留在身上。

他们死了吗?还是仍然活着?如果天上有神祇正眷顾,那会是上帝还是安拉?

如同欧洲建筑的拱顶天花板般,屋外一圈一圈绕着的人流,此刻又动了起来。一个又一个人,像一滴水一样,流入那个敞着黑暗入口的大厅。就像生命被吸入了地狱,或是深渊。

胡昊突然弯下腰, 解掉上衣的第一个扣子, 觉得想吐。

钱乐闻骂了一句脏话,说:“这是个死亡之地。就算这些人能侥幸过关,也得在枪口对准脑门的压力下回答问题。”

稍有不慎,枪声与子弹穿透头骨的声音,便是最后的镇魂曲了。

他们的车子刚在人群外沿停下来,一阵连续的激烈枪声猛然响起。他俩赶紧趴下。枪声伴随着阵阵惊叫停歇,有人高声骂了句什么,接着是寂静,宛如死神提着袍子下摆,携着镰刀正悄然过境。

在这寂静中,胡昊悄然抬头。

透过车窗,他见到两个当地军警走出来,手上拖着尸体,一路踏步到口岸大厅外。其中一人朝地面吐了口浓痰,那痰正吐到尸体的脸上。军警笑着说了句什么,两人合力,扬手一掷,那还有温度的躯体被扔到垃圾堆旁。

小房子外,那条人流仍在缓慢蠕动,如尸体上的蛆虫。在他们脚边,便是垃圾堆。垃圾堆上,高高低低躺着的,说不出是患病难民还是尸体。苍蝇蚊子嗡嗡盘旋着,为这热浪制造更多声响。

他偏在此时讽刺地想起学法语时,被迫背过波德莱尔的《腐尸》。诗中怎么说来着?天空从上面俯视这壮丽的尸体, 蛆虫黑压压从中爬出,度这繁殖的生涯?

钱乐闻说:“我们这些物资,先留在车上。现在分派给中国人,恐怕被其他国家的难民一哄而上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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