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仿。”季白深语气柔和,却坚定,“这幅画是吴冠中水墨创作高峰期的代表作,看似随意下笔,但其实每一笔笔触都是深思熟虑紧密相扣的。你看中间这几组墨色色块,每组透明度不同,所以造成的前后关系和空间感就不一样,原画中这一环节根据透明度差异起码有 6-7 组墨色色块,但这幅画最多只有 4 组,层次感就差多了。”
季白深边说边指着画给大家讲解,几位警察凑过去看着,眼神跟着季白深修长的手指走,像是乖巧的学生。
季白深指着画幅中间段落,继续说:“还有水边的这个颜色,原画中是石绿色,这个是蓝绿色,虽然色调差别不大,但是效果完全不一样,很多新手画家在调颜色时候都很难区别。”
小佟茫然地看看陆铭,陆铭打量着季白深,心底暗暗惊叹。
在刘玺推荐他当顾问时,陆铭多少有点犹疑,后来那些阴差阳错让他断定季白深就是个花架子,这次请他来帮忙鉴定也是不得已,没想到还真的有两把刷子。
季白深没注意到陆铭的眼神,总结性地说:“这幅画是高仿假画,而且是比较粗糙的那种,造价不高,收藏价值也不高。”
“对!对!”丁帅突然像是死而复生一样,瞪着眼睛,大声说,“这位老师说得对!这是假画!我就买着玩的!”
“安静,喊什么?”陆铭打断他,“就算这幅画是假的,我们也有理由怀疑你在黑市参与了《瑶池》的违法交易,甚至涉及盗窃。”
“警察同志,我是冤枉的!我没买画,更没有偷!”丁帅嘶吼起来。
“哦,我明白了……”季白深突然悠悠说了句,眼神仍旧落在这幅画上。
“怎么了?”陆铭问。
“我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收藏这样一幅粗糙的仿作,但如果他是打算买真迹的话,就说得通了……”季白深看向陆铭,继续说,“很多新藏家要入手一幅高级字画之前,如果没有专业的鉴别专家帮忙,就会自己买一些高仿来熟悉画作,以及学习鉴别技巧。等新画入手,这幅假画就可以撕掉了。”
陆铭琢磨片刻,说:“所以这幅假画,是用来练习鉴别真伪的?”
说完,陆铭犀利地看向丁帅。
丁帅一慌,眼皮和身体同时耷拉下去,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样。
“我什么也没做,我交了定金,他们却消失了,我也是受害者……”丁帅喃喃地说。
陆铭打了个手势,小佟会意,推了丁帅一把,把他带下楼。章鹏把茶几上的画卷起来,装好,也跟着出去。
陆铭看看季白深:“季老师,今天谢谢你了,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们这就收工了,你去哪,要不要捎你一段?”
季白深始终紧锁着眉头,像是在纠结什么一样,他没有回应陆铭的话,而是突兀地问:
“你们是怎么查到粉墨画廊的?”
小佟和章鹏已经将丁帅先带回队里,为了感谢季白深,陆铭稍他一段路。在车里,陆铭大致讲了一下闫筱的供词。
根据闫筱所说,她因为工作关系常年混迹在六一区,对艺术品黑市也极为了解,在案发前听说了丁帅要在黑市入手一幅馆藏级名画,她很好奇,也有心蹭点好处,就利用丁帅的女儿套出了消息。
丁帅的女儿一直想养个宠物,她爸爸不许,闫筱就用一条宠物鱼来诱惑她。如果小姑娘能把丁帅的手机密码告诉闫筱,她就把鱼送给她,小姑娘真的做到了。
闫筱趁丁帅不背顺走了他的手机,打开,通过聊天软件得知他要买的是《瑶池》,当时画还在美术馆,但卖方承诺会在明晚偷出来,丁帅就付了定金。套出消息后,闫筱又默默把手机还了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在案发当天闫筱会出现在美术馆,她想看看是谁偷的画,想趁机捞点好处,这也是她多年来在艺术品黑市求生的方式之一。
季白深默默听着陆铭的叙述,不发一言,良久,陆铭打破沉默。
“你不相信她的话吗?”
“你相信吗?”季白深反问。
“起码今天的调查结果证明她说的是真的。”
“也许吧……”季白深看着前方的车流,轻轻说。
陆铭忽地想起昨天审讯中闫筱的那句话,当他问她是不是喜欢季白深时,闫筱回答“你就当是吧。”陆铭自认对人性有一定的了解,也有过堪称丰富的感情经验,可还是不能准确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始终觉得,这句看似简单的回答里,包含着复杂又自相矛盾的含义。就好像将明艳和暗黑揉在了一起,搅拌成一个中性的颜色,虽然看似无害,可爱憎分明。
陆铭不知该不该告诉季白深这件事,这既不在他的职责范畴里,也是一个掰扯不清楚的话题,再说,或许是他自己想多了。
就这样车开到了季白深家附近,在下车时,一路沉默的季白深突然停下来,说:
“我好像之前认识她。”
“我知道,她听过你的课。”
“不是,更早。”季白深眯起眼睛,一半脸陷入阴影里,“她好像是故意来找我的,她想提醒我什么,但是我忘了。”
第11章 瑶池(十)
季白深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他没有马上上楼,而是在楼下的快餐店简单吃了点东西,算是同时解决了中饭和晚饭了。吃饭的时候他想过要不要去疗养院看看端端的姥姥,可又担心很难解释为什么今天这么闲,按往常,他今天应该在艺考机构上班的。
这一天就这么空了下来,让早就习惯不给自己留空隙的季白深像是突然停下来的机器一样,感觉身体内有什么东西锈住了,随着呼吸,仿佛还能听到吱嘎的腐朽摩擦声。
他就这样拖着脚步走回住了快十年的旧小区,爬上没有电梯的三楼,掏出钥匙,打开一个简单却干净的老式小两居。他把钥匙挂在门口,换鞋,忽然看到门口有双泛旧的球鞋。
端端回来了。
季白深走到次卧门口,门半开着,端端坐在书桌前玩手机,没理他。季白深想了下,今天是周五,他们放学早。端端虽然住校,但有时周末也会回家住,季白深不怎么管,全凭他的意思。
“吃过饭了吗?”
季白深冲里面问了句,端端没有回答他。季白深也没追问,去客厅倒了杯水,还没喝,不知端端什么时候从房间出来的,在他身后冷冷问道:
“你和她之前认识的对吗?”
“我和谁?”
季白深问出这句话时,从端端沉郁的表情上已经猜到他是指谁了。但季白深觉得奇怪,在六一区抓到闫筱后,他把端端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删掉后才还他手机的,他怎么会知道呢。
“那个 APP 里的聊天记录是可以恢复的,我都看到了。”端端盯着季白深,语气很轻,却一字一句地强调,“她从来不会那样跟我说话,我也不会那样跟她说话,她应该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了。”
季白深浑身一凛,半晌后,拿出长辈的语气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跟她来往。当然……”季白深直视端端,气势却明显弱下来。“我不认识她。”
“那她为什么总是问起你?”
“什么?”
“她跟我打游戏的时候,经常问起你的事。”
“她问我什么了?”
端端低下头,似乎很难堪地说:“她问过我,你舅舅有没有结过婚,现在有没有女朋友?”说完端端又笑了下,“……你们可真逗。”
季白深想再解释什么,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端端也没给他机会,转身回房间,嘭地把门甩上。
季白深手里一直握着倒好的水,忘了喝,也没了口渴的念头。他把水放在小茶几上,顺势坐了下来。
他忽地苦笑了下,有些事明明早就有预感,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它最好不会发生。就像他心里知道闫筱即便不是窃贼,也怀着某种针对他的目的,可刚才面对端端的质问时,季白深真希望自己的否定是有底气的。
老旧的房子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经一天的阳光熏照后,竟有一股浑浊又质朴的独特味道,季白深重重吸一口气,觉得滚入肺腔的仿佛就是他十几年来笨重平静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也维持不了多久了,终究会被一寸寸缓缓吐出来,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