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宜明白他说的是皇上着急, 也不应他,与母亲告别之后, 便提裙上了马车。
掀起帷裳之时 , 她远远的看见父亲朝她走过两步,嘴唇张合之间好像想说点儿什么, 但终究是欲言又止,什么也不曾说出口。
马车不断远行, 与镇国公府的距离越拉越远,江知宜轻轻闭上眼, 不再想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等到了长定宫,已经是入夜时分,外头的天儿昏黑的如同泼了浓墨一般,叫人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长定宫前并未掌灯, 两眼抹黑的一块地方, 和着阵阵呼啸而过的寒风,以及檐下未凉的宫灯与木梁相撞的声音,多少有些诡异。
江知宜脚步微顿,在殿外站了许久, 最后在李施的催促下进了门,她刚踏过门槛,便瞧见闻瞻正端坐在座前,蟠花烛台发出微弱的光芒,只照亮他跟前的那一方天地,他整个人都拢在那柔光之中,周身的凌厉和棱角尽数显现。
听见缓慢的脚步声,闻瞻连头都不曾抬,依旧低头瞧着衣上的盘龙,不冷不淡的询问:“舍得回来了?”
“今日好不容易出府,一时贪玩儿,才误了回宫的时辰。”江知宜定在那儿,用手扶住门框,未抬步进来。
她知道,她今日去了哪儿,又同谁一起出去这样的事,闻瞻早晚会知道,她没什么可隐瞒的,索性直接和盘托出。
“到底是外头好玩儿,还是陪着你玩儿的人有意思?”闻瞻缓缓抬眸,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她。
“是外头好玩儿,我以前不怎么见过。”江知宜温声应答,眼神不停的打着转。
府外确实有意思,有那么多她未曾见识过的东西,还尝到许多她沾都没沾过的吃食,又不受人拘束,自然是惬意万分。
“所以就让你忘了,朕说过下晌回来要见到你?”闻瞻压抑着翻涌而上的怒火,缓了缓语气,又道:“江知宜,朕近日是不是对你放纵了些,才让你如此大胆?”
江知宜垂眸不答,觉得不是他放纵,而是往日她胆子太小,因着害怕他对镇国公府动手,事事唯命是从,甚至为了归家阿谀逢迎。
“说话。”闻瞻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开口,眸中的锐利又增加几分。
江知宜缄默着,过了良久,轻叹一口气,才缓缓道:“皇上,您到底是讨厌我,还是舍不得我?要是讨厌,您就该直接放我离开,或者用别的法子折辱,而不是同我拉扯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今日晚归是随卫延外出了,他人很好,外头更是好玩儿,所以呢?你觉得你比不上你的臣子,所以愤怒了?还是你觉得我暂时逃离了你的掌控,让你生气了?”
她语气极慢,将他心中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拉扯出来,直直白白的剖在两人面前。
闻瞻闻言停住手上动作,几乎是一瞬间,他抱起桌上不知何时拿来的一堆画卷,直接尽数砸到面前的火炉中。
一时之间,火星四溅,那火炉太小,装不下这么多,有些画卷被扔到地上,因受了力缓缓展开,一点点滑到江知宜跟前。
而闻瞻还坐在那儿,一派面不改色的模样,亲眼看着烈火舔上画卷,将其燃成灰烬,与烧成灰的煤块融为一体。
“这些是……”江知宜偏头看着展在面前的画卷,边弯腰去捡,边出声询问。
闻瞻轻嗤一声,并不应她的话,转而道:“你喜欢春山寒月图的美景,朕却独爱美人图,尤其是喜欢美人跪于榻前摇扇的模样。”说着,他抬声唤李施进来,着他取面团扇来。
他想起一出便是一出,李施闻声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折胶堕指的天儿,哪用得着团扇,但看殿内气氛不太温和,也不敢多问,忙听命去取。
“皇上觉得热?”江知宜把未遭此劫难的画作收起,故意跟他做对似的,像他先前那样,将画卷挨个投入火炉之中,看着它们一点点儿着起来,画上万物仿佛皆被大火所吞噬。
她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取了这些东西过来,但既然准备烧了,索性便烧个痛快,就当用这些画作给他取个乐儿。
画作还未被烧尽,李施就已经取了把描金象牙柄团扇来,弯腰递到闻瞻面前。
闻瞻扬了扬头,示意他将团扇递给江知宜,自己则起身走至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倚了上去,半阖着眼要做小憩的姿态。
江知宜这才明白他适才那句话的意思,原来他并不是热,而是想看她跪在榻前,为他摇扇,她咬唇强迫自己压下满腔的不满,从李施手中接过团扇,缓步慢行至他榻前,不发一言的屈膝便跪了下来。
她抬腕对着他轻摇,又出声嘱咐一旁的李施,“李公公,冬日最忌上火,我瞧着皇上热得很,你将他那边的小窗推开些吧,也好通通外头的冷风,让皇上凉爽凉爽。”
“这……”李施偷偷抬眼瞄着两人的脸色,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着实难受,他怕皇上的热症刚好,这会儿若再受风容易反复,但看皇上未出言阻拦,他又不得不上前听命行事。
江知宜不紧不慢的摇着团扇,眸光不断涣散,神思早不知飘到哪去。说实话,她着实没想到皇上会用这样的法子羞辱她,但对于她来说,这法子与往常相比,已算是大赦。
闻瞻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面上神情并不好看,他半眯着眸子,侧目睨她。
整个殿内只有桌上的烛台还亮着光,而那烛台又离此处太远,暗淡的光芒压根散不到此处,通过眼下的昏黑,他瞧见她面容柔和、动作平静,正对着他的那半边脸则隐隐透着些异样的红色。
黑暗之中,他夹杂着寒意的声音格外刺耳:“镇国公那老匹夫当真对你动了手?”
“不过是父亲教训不懂事的孩子,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微微偏头,以另一边侧脸面对他,手上动作没停。
她想对于皇上来说,着人跟着她最大的好处,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他的眼。
第32章 真相 当年你困住我,如今我困住你……
闻瞻只当没听见她的话, 抬手捏上她的下巴,将她的侧脸略微偏转面向自己,打算仔细瞧瞧镇国公是怎么动的手。
但他的手刚挨上江知宜的下颌, 她便毫不犹豫的要转头挣脱, 不欲让他的手指接近。
“怎么?瞧不得?”闻瞻紧紧捏住她的下颌, 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双眸在她脸上的掌印儿处流连,良久之后, 似是感慨的念道:“下手倒是不轻。”
“与皇上无关。”江知宜再次重复, 蹙眉狠狠的转头,彻底挣脱他的桎梏。
“你在跟谁耍脾气?”闻瞻缓缓从榻上起身, 猛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顺势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语带讥讽的又问:“要耍脾气总得值个儿吧?你觉得你值吗?”
“我不值, 我当然不值……”江知宜脸色未变,依旧沉着的目光正对上他眼中的不屑, 既是无奈、又是绝望的询问:“所以,皇上打算何时放过我这个根本不值个儿的人?”
她是个顶没出息的人, 遇见事情只想偷偷躲避,就连父亲要她嫁与卫延的真实目的乍然显露,她想的却不是如何对抗,而是若皇上不曾对她起了心思, 那她原本的道路将一帆风顺。
没有什么无奈悔婚的自己, 更没有为拉拢权势嫁女的父亲,她或许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做一个无知无畏的人,即便如此, 也好过此时真相被突然撕扯开来的残忍。
“放过你?”闻瞻面上荡起浅淡的笑意,本是平和的神情,却比殿外彻骨严寒更让人心惧,他缓缓贴近江知宜,将薄唇贴近她的耳边。
“你知道吗?朕幼时遇到个小姑娘,她为了自己的一时欢乐,不理别人的乞求,凭借权势随意将人困于脚下,朕当时就在想,若有一天,这个小姑娘被夺走一切地位的依仗,只剩孤身一人时,那将会如何,现在朕好像就要见到了。”
江知宜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面露不解,他却扯出些玩味的轻笑,微微眯着眼睛,似在回忆往事,而后伸手触碰上她脸上的红印儿,用指腹一下下的轻轻划过,学着她适才的语气。
“所以,当年那个句句喊着自己为镇国公之女,认为这世上没人不能受你使唤的小姑娘,你现在因为权势而被自己的父亲利用时,心中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