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惬意的,值得期待的。
但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发生了很多让人难过的事。
譬如琴房小院要拆迁。
譬如戚奶奶去世。
戚奶奶年岁已高,八十有余,她的身体从去年冬至感冒了一次就不大好了,经常咳嗽,反反复复。去医院看了也不见好,后来她嫌麻烦,就不再去了,由齐欣根据她的情况带回几副中药来。
温知真经常帮忙熬药,她对这些极其熟稔,又富有耐心,砂锅里冷浸药材半小时,大火煮沸再转小火慢熬,滤网过滤药渣,倒在碗里的黑褐色汤药里几乎没有渣。
她端着汤药过来时,方见意他们陪戚奶奶说话说到口干舌燥了。
戚奶奶瘦了,吃得少,也睡得少,总是觉得累。但今天,她似乎挺精神的,坐在藤椅子上,望着屋前的石榴树,让孩子们聊聊最近去哪儿玩耍了,都有哪些开心事。
他们为了哄戚奶奶开心,争着抢着要讲,七嘴八舌,格外热闹。
“噫——”
这股浓而苦涩的中药味让他们都掩上口鼻,对戚奶奶投去同情的眼光。
“戚奶奶,这药,它,它不苦。”方见意努力憋住呼吸,睁眼说瞎话。
“奶奶不怕苦。”戚奶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很深。
“有蜜枣。”温知真打开另一个小盖子。
里面泛黄色的蜜枣一个个晶莹剔透。
戚奶奶摸了摸温知真的头发,“知真真乖。”
她端起碗,温知真担心她没有力气,用手虚托着,等她喝完了,再递上一颗蜜枣。
甜滋滋的。
老人家牙口不好,不能吃太多甜的,剩下的就由着孩子们分了。
长日光阴,各个小石榴被分配到或多或少的阳光。
晚上看着戚奶奶吃完饭躺在床上了,孩子们也各自回家吃饭看电视。
今天还算过得充实,方见意这么想。
即使他也是出自真心想让戚奶奶开心,好起来,但明天等爸妈都回来了,他跟他们说了这件事,会得到一笔额外奖励的零花钱吧?
用来买什么好呢?攒着以后买滑板还是去淘个二手游戏机?
最好是,都能买了。
他勾了勾嘴角,美滋滋入梦。
第二天醒来,反倒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戚奶奶住院了。
似乎昨天是回光返照,她瘦小干瘪的身体躺在白色床单上,显得触目惊心,脸颊凹陷发青,白发干枯,呼吸罩浅浅的泛雾又随即消失。
她在枯萎。
她虽然年老,却形态穿着得体,外出绝不穿时下老人当做睡衣的轻薄碎花衣,头发用栀子花水梳理得妥帖,与人说话不倚老卖老,客客气气,街里邻坊都发自内心的尊敬她。
这副脆弱凌乱的样子,她应该是不能忍受的。
所以她没有睁眼。
方见意去唤她,“戚奶奶,醒醒,起来梳头发了。”
他平日里总喜欢睡懒觉,偶尔几次起得早去上学,经过她那屋时都能看见,她在窗前对着镜子梳头。
温知真俯身将她略显凌乱的发挽于耳后,也轻轻唤着:“戚奶奶,醒醒吧。”
“戚奶奶……”
“呜——”罗萝止不住哭意,漏了声哽咽。
大家的眼睛都红红的。
齐欣从外面进来,院里能来的大人小孩都期待的看着她,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大人们出去说话,走廊里的只言片语沉重的落在耳中——
“怎么这么突然?”
“身体器官是正常衰竭,只是这个感冒加速了……”
“才八十五岁啊。”
“……还有,多久?”
“最多半个月吧。”
方见意感觉到两颊痒痒的,伸手去摸,是滚烫又冰冷的泪水。
他抬眼去看病床另一边的温知真,她紧握着戚奶奶的手,头很低很低,看不到脸。
当晚回去的时候,在医院门口还碰到因一起车祸重伤的几人,满身是血,躺在床上,被医生护士推着匆忙送入急救室。
旁边家属的痛声哀嚎令孩子们更加缄默。
他们第一次面临即将来临的死亡。
满是不知所措,不舍与悲伤。
程芳芳不忍心,提议让他们给戚奶奶折千纸鹤。
也算是转移注意力的一种方式吧。
大家都期盼着戚奶奶能好起来,买了很多折纸跟大玻璃瓶,也不出去玩了,窝在屋里折,每天去看望戚奶奶的时候都带着瓶子去。
戚奶奶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醒来他们几乎都在。
他们给她看千纸鹤,那么大的玻璃瓶,里面放了五颜六色的千纸鹤,纸张是磨砂泛亮的,在阳光下像堆积在一块的众多星星。
戚奶奶笑着看着,竟虚弱说出一句童言童语来:“可别开盖,我怕它们跟你们一样,稍一不注意跑了。”
孩子似的活泼星星。
声音很小,温知真却听到了这句话,替她掖好被子,“不会的,我们不会跑。”
“戚奶奶,我给你唱歌听吧?”宋琦说,“我最近新学了首歌。”
她嗓音条件很好,加之后天刻苦训练,稍高且柔软的歌声,一开口就让人觉得舒坦。
一曲既毕,宋琦又说:“知真姐也给戚奶奶条一支舞吧?”
“我给戚奶奶表演扮鬼脸?”方见意说。
各个才艺表演下来,就连宋亦也给戚奶奶读了篇自己喜欢的散文。
黄昏时,戚奶奶催他们回去,他们不敢不听——她开口已经很艰难了,不能让她重复话。
后面几天温知真与宋琦宋亦有时缺席,戚奶奶让他们继续上兴趣班,别因为她断了。
难过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期间,拆迁的噩耗突然传来。
拆迁这件事早已有些兆头,小区外的那几条街时不时有穿着西装看似大有来头的人被簇拥着过来查看,指指点点。
但这个重磅消息落下时,大家还是大吃一惊,面色都不大好,对于这个居住多年的家,即使补偿的拆迁数额再替代不了。
但政策如此,谁都无可奈何。
温知真因此几天没好好吃饭,起初没有人发现,齐欣整天出诊,又要跟着去询问拆迁的事宜,就更加忙得不沾脚了。
她每天出门回来都会摸一摸楼下的龙眼树,方见意他们知她不舍与难过,但她表面上流露的情绪太少,这仅是冰山一角。
有一天傍晚,方见意听到对面齐欣的惊呼声,跑过来看,她半抱着昏迷的温知真,脸上慌乱无措。
方见意一边喊自己爸妈过来帮忙一边扶着温知真往外走,“欣姨,知真姐怎么了?”
“发烧了。”齐欣仍有余悸与愧疚,她忙得竟没有发现自己女儿生病了,还让她一人在厨房忙活。
方和也出来了,背起温知真,刚走到楼下,她就醒了,迷迷糊糊挣扎着要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方叔叔,放我下来……阿意,阿意……”温知真捏着他的手,祈求他帮自己。
方见意没听清她前面说什么,“爸,先把知真姐放下来吧。”
温知真下来了,轻轻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睁着眼跌跌撞撞要往龙眼树那儿走,方见意搀扶着她。
她面色潮红,体力不支软趴趴的抱着龙眼树不撒手,嘴里还呢喃着:“我不走。”
“什么?”
“我走了,我的龙眼树要怎么办?”她蹭着树,把头发都蹭乱了。
到时连同这几栋楼房,龙眼树也要被拆除砍掉。
“知真,你——”齐欣要过来劝她。
她抬头望着她妈妈,眼神凄哀问:“爸爸要怎么办?”
下一瞬,泪水就从她的眼里掉出来,一颗颗滚烫着的水珠滴落在方见意手背上。
他与众人都愣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爸爸要怎么办……”她抽噎着反复问着,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渴望着大人们能帮帮她。
“妈妈,我们不走好不好?我们不走。”
齐欣心如刀割,“知真,我们只是去医院,还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
温知真虽意识不大清楚,但还是执拗的要个承诺,“会一直在吗?一直不走吗?”
齐欣无言以对。
方见意默默的在旁陪着她,“知真姐……”
“阿意,”温知真呜咽着,泪眼婆娑望着他,“阿意帮帮我。”
方见意第一次知道成语字典中的“心如刀割”是什么感受,他觉得很疼,“好,知真姐,我帮你,我一定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