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英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她之于霍家差不多就是个路人,但这些豪门秘事揭露在她面前时,也触动了她心中那根沉重弦,发出一声恍如隔世的悲鸣。
临到二更时,院内传出动静,大夫争相奔走。
沈华英和霍时穆迅速推门走进去,每个人都着急得团团转,他们想问发生了什么,竟也插不上话。
直到蔡军医上来说,“世子,你进来吧。”
霍时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愣了一下,才大步往里走,走到门边又停住回头看沈华英,沈华英冲着他点点头,看着人转身走进屋内后,才追问蔡军医,“军侯到底如何了?”
蔡军医一声感叹没入无限忧伤,“心肺都裂开了,只怕是好不了了。”
霍时穆走到床边后看到他爹的模样,就知道蔡军医让他进来不是好事。
他爹眼底已经没有多少光亮了,躺在那里,看上去又瘦又小,倒像是在那短短几日内缩了一圈水。
“爹。”
霍修一把抓住霍时穆的手,急喘了几口气说,“皇上可已经知道我将死的消息。”
“爹,皇帝已经知道你重伤的消息。”
“你报的是重伤?混账,死就是死,你以为本侯死不起吗?”霍修怒目低吼了一句,但话里已无多少气势,“夏人这次疯狂来攻,或是军需消耗太重,难以支撑大军长期暴露在外。我死后,你和诸位将领切记守为上,如果没有上佳的出战时机,切记不要贸然进攻,以免给夏人可乘之机,咳咳咳.....”
说着霍修剧烈的咳嗽起来,黑色的污血从他嘴里不断冒出,哽住了不能发生,只有喉咙里不断发出水灌进罐子里时的咕噜声。
霍时穆忙将霍修抱起,轻拍他的后背,嘴里只说,“行了,你对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今后国运如何你可以毫不负责了。”
霍修咳得瞪圆了眼,手颤颤巍巍的往霍时穆脖子上抓,很艰难的才勾住了衣襟没滑落,“穆儿,我或许对不起你,但绝没有对不起你娘。”
这声随着大口大口黑血涌出的“穆儿”两个字像火星一样烫得霍时穆身心颤抖,“爹,你也没有对不起我。”
说完这句话,霍时穆全身抖得更加厉害,喉咙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而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弱,黑血却仍是不断从他爹霍修嘴巴里涌出,他也不断伸手去揩,揩得一点点弯下了腰去,也没能阻止黑血浸污他爹枯槁的面容。“去找你的舜华郡主吧,她,她这会儿还在忘川河边等你吧......是我和我娘对不起你们了。”
夜将近的时候只有风声不停,霍修脸上带着少有的柔和,永远宿在了那金戈铁马的梦中。
听到屋内的动静,立在院子中的沈华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不禁意间看到,院中的一株冬木抽出了一片嫩芽,指甲盖大小的一抹鲜绿,竟然在夜色里也分外惹人注目,那喷薄欲出的生命力把整株原本光秃秃的棕褐色树干都染上了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机。
在天地间,生与死就是这样马不停蹄的转化。
霍修是当朝一品军侯,生死是整个朝廷的大事,就连霍修也无权料理他的身后事,他的遗体要运进金陵城听凭皇帝的处置。
以霍修的功勋和威望,是要葬进皇陵的了。
战事紧急,霍时穆无法亲自护送灵柩上京,是朝廷的人派了人来接的。
襄阳城的人都涌到了郊外,人人披麻戴孝,结成十里素缟,送霍修遗体还京。
朝廷来的官员仰面长叹一声,看进人群问道:“礼乐何在,还不奏乐送英雄归?”
襄阳太守叩首道:“禀大人,礼乐队就恭候在旁。”
“奏乐。”
“是。”
霍时穆走出阻止道;“不要奏哀乐,我爹不喜欢这个。”
第31章
朝官和襄阳太守都呆了了一下,迎接重臣的棺椁按礼该奏哀乐以表示伤痛追缅,不能奏哀乐,又该奏什么曲子,他们手心捏着一把汗问:“敢问侯爷,该奏何曲?”
霍修去世后,霍时穆就承袭了他爹的爵位。
“奏将军令!”
襄阳太守暗暗庆幸自己大胆问了一句,若不是得霍时穆亲点,他如何会想到这个时候去奏将军令呢,这首分为四段的皇家乐曲分别展示的是将军升帐时的威严庄重,出征时的气势如虹,战斗时的矫健英勇,是在军队凯旋而归时所奏,用以称颂主将风姿的乐曲。
可现下迎回的不是凯旋而归的将士,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是。”襄阳太守转身如是吩咐下去“奏将军令!”
闻声礼队所在之处的周围,人群自动后退五步为乐师们让出足够的空间。
一位素衣白面的琴师当先挑动琴弦,以琴声模拟作战前的三通擂鼓,锵,锵,锵,由缓而急,由慢而快,声声频催,三声之后,空旷的大地劈面袭上来一股迫人心神的急促感。尾音未落,
这名琴师微微抬眸看了身旁的另一名琴师一眼,于是两人同时动作,修长精瘦的十指有力且快速的拨动着琴弦,间或改拨为敲,两位琴师的指头暴雨般密集,鼓槌般有力疾速叩击琴弦,扬出的琴音分外雄骏宏肆,仿佛有千军万马自那两方三尺瑶琴上走过,浩浩荡荡,雄姿勃勃。
随后另有乐师吹起唢呐擂起大锣大鼓,多种乐器混相交响,气势显得更加剧烈紧迫,将声势推入无边的宏大雄壮,而最终在扬琴盘绕不去的激切余音里,一切同归于寂。
在场的人心被那声乐紧紧拽着,久久还不能收回。
过不多久,夏人又发动了进攻。
这次进攻的地方不是襄阳,竟然是武陵。
也不知道夏人如何发现从蜀中到武陵的路径,大军长驱直入,便开始肆意屠杀。
在襄阳城向南而望,烽烟笔直没入云霄,武陵上方的天空,长烟遮蔽白日。
沈华英心里都咯噔一下,各种声音在脑袋里轰的爆开。
他们率领士兵赶过去,在半道上遇到逃跑出来的郡守一家。
郡守小姐瞧见屠百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他怀里,屠百城身子一僵,显然没有应对这种柔情长场面的经验,就那样直愣愣的站着不动。
就好像那郡守小姐抱的是棵树,而不是她肚中孩子的亲爹。
沈华英只把眼睛盯在武陵郡守身上,直截了当的问出自己心头急切想要知道的事情,“武陵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没料到这话一出口,武陵郡守的脸色霎时难看得就像马上就要死的病秧子似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眼泪不停的向外涌哽住了喘不过气似的。
沈华英瞧得越加焦急。“到底怎么样了,说话。”
武陵郡守被吼得一愣,抬起枯松般的手抹了把鼻涕眼泪,“那里还有什么武陵,士兵全部战死,五十万百姓被屠,武陵城内内尸横遍野,一脚踏进去,血液都能没及脚踝。人间炼狱也就那样了。”
武陵既然已经是这样一个情况,再去也是无益,沈华英将战况上报后,立即陈兵于自武陵通往襄阳的要塞上,扶霍修灵柩上京的霍时穆也半道折回来加入襄阳的战场。
车辚辚,战马萧萧,胡夏士兵滚滚而来,卷起烟尘铺天盖地,弥漫在边城附近犹如黑云翻卷。军队擂击金鼓,浩浩荡荡开到城下,来势凶猛,像大海奔涛一样无人可挡般气势磅礴,一扫空山的冷寂,战甲相撞声摇撼着群山。
丁子,扑通一下跌在那里,他的大哥屠百城又气又臊,恼怒从脑门一直烧到脖颈。“丢人的东西,腿这么没用不如剁了好!”
来的是胡夏大军的先锋精锐部队,足有一万人,银灰色铠甲在阳光下劈面荡开一片鱼鳞光波,给人以毁天灭地之感,在关卡前一站,刹那间弓刀上即涌起腾腾杀气。沈华英一眼扫过去,心不由一下子紧缩起来。
敌人有备而来,不仅胜在人数众多,更胜在士气如虹,他们就像神箭手手中即将离弦的箭,虽然尚未发出,却已张扬着一击必中的信心。
“城下何人?”在这逼人的气势下,霍时穆还是端得很稳。
“大夏明威将军东阳弘。”
霍时穆:“呀,是东阳将军啊,快四年了吧,还是从四品明威将军呐,将军这八方不动,魏如泰山的作风可真是让我佩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