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果乱七八糟想着，回过神时，那个女孩儿已经在阅读知情同意书了。
“等一下——”余果听到自己插话。
苗江跟宠主都抬头看她。
余果用战战兢兢的声音说：“它只是年纪大了……也许，还有救……”
宠主静了许久，摇摇头：“做手术，它也会很难受吧。”她咬咬牙，抓起笔。
余果问： “你、你不用跟你家人商量一下？”
“我老公跟婆婆一定不会同意。尤其是我婆婆，虽然她很疼我，什么都愿意迁就我，但在这件事上，我估计她不会听。”说着，她签下名字，字迹颤抖，最后那个“宝”字乱成一颗破碎的心。
医生很难忘记第一个经自己手死去的病人。宠物医生同样忘不了第一个经自己手死去的宠物。
在苗江的要求下，余果要协助这场安乐死。
小 P 身体非常虚弱，软绵绵像坨脱水的肉块，毛发毫无光泽，趴在操作台上。主人阿宝要求见它最后一面，但一般诺亚出于人文关怀考虑，不建议主人在场。苗江让余果跟阿宝说明情况。
余果像背书一样，低着脑袋，飞快跟阿宝说完话，又低头冲进去。
剩下的考验，落在她肩上。
按照苗江的要求，余果在小 P 身上放置了静脉留置针，用生理盐水溶液冲洗导管。
当高剂量的丙泊酚和氯化钾通过导管进入小 P 血液中时，它会走得更安详。
余果一直是这样想象的。
然而当她看到苗江把注射器活塞推到尽头，注入小 P 心脏后，小家伙睁大眼睛，发出困难的喘息，身体微微起伏抽搐时，她一下慌了。“苗医生，它——”
“有些动物会这样。”
余果下意识地让自己的身子往操作台后退一步，她眼睁睁看着苗江轻轻拔出针头，而小 P 渐渐停止了抽搐，然而那双睁大的眼睛，却始终没合上。
这一切，跟她想象中的安静情景全然不同。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此刻吐出最后一丝气，终于成了台上的一坨毫无生气的肉。而夺走它生命的人里，就包括她自己。
余果感受到了某种冲击。
苗江第五次喊她名字时，她才抬起头来，神情略呆滞。
苗江说：“毛巾。盖上。”
余果一下子回过神来，她取过事先准备好的大毛巾，轻轻盖在小 P 的腹部。她的手在抖，那毛巾一下子滑落在地。她弯腰去捡，捡了两次才捡起来。
“叫她进来，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余果依然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她脚步虚浮，推门出去。阿宝坐在门外，腾地站起身来，肩膀颤抖，看向余果，仿佛在等待她说出一句决定性的什么话。而余果只听到自己机械地说：“你可以进去了。”
第041章 这不是个快乐职业
接着，余果自己像鸵鸟一样走开。身后，传出来阿宝的啜泣声。
外面日光真好。有主人带猫猫过来做检查，猫猫非常可爱，旁边的小孩一刻不停地逗它玩。还有小两口带着自己家怀孕的狗妈妈，准备在医院生产。笑嘻嘻，是迎接新生命的欣喜。
余果看了他们一眼，心想，他们不知道，从自己面前经过的这个女孩儿，刚刚夺走了一条生命。
诺亚动物医院外面，这城市天空一如既往的蓝。余果走到门外，机械地走了几步，扶住墙壁顿下，突然呕吐起来。
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巾，余果抬头，见到汪少风的手。她接过，说了声谢谢。
“我听说了。”他说，“第一次，都会这样。”
汪少风转身要走，余果突然喊住他。
他回头。
她问：“那以后呢？是不是就会习惯起来？”
汪少风说：“每个人不一样。我在一本澳洲的兽医杂志上看到，澳洲西部地区有 20%的已故兽医，都死于自杀。这绝对不是一个外界想象的，跟萌宠快乐相处，心理积极健康的职业。”
她跟随汪少风往里走时，突然问：“如果像苗江那样，对外界世界并不敏感，是不是会少很多痛苦？”
汪少风看她一眼，半笑不笑，并不回答。
但第二天傍晚，余果就见识到了。
傍晚时，天气并没有凉快起来，依然闷热。小陆准备下班，正在手机上偷偷跟小马商量晚饭去哪里吃。
他们就是在这时候闯进来的。
一个年轻男人，戴着墨镜仍掩饰不住他的怒气。气势汹汹推门进，身后跟着红了眼睛的阿宝，跟一个衣着整齐的阿姨。他径直冲向苗江诊疗室，小陆赶紧跟上去：“你找谁？”
“我找苗江！”男人伸手推门，坐在工作台旁的医助跟宠主吓一跳，齐齐抬头看过去。只有苗江一动不动，依旧专注地在看眼前那只石猴。眼球下陷，肛门松弛，有稀便流出。
男人摘下墨镜：“她凭什么没经过我同意，就整死小 P？”
苗江抽出纸巾，擦拭石猴的肛门，观察了一下排泄物。
男人见她没理会自己，大怒，走到工作台前。“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个黑心兽医！”在他身后，阿宝不住拉着他，一个劲儿地劝，“阿海，别说了，别说了。回去吧。”
阿海挣脱阿宝的手，冲石猴的宠主说：“你知道这女人多歹毒吗？快把你的猴带走，否则她治不好，还会怂恿你给它做个安乐死，趁机又赚一笔钱！”
那宠主愣了愣，抬头看了看苗江，这时小陆已经赶去通知余因。余因没上班，她打了个电话，把住得近的汪少风喊过来。
汪少风进来后，先没吭声，听清楚这个男人的诉求，让小陆赶紧把石猴安排另一个医生接诊。然后他关上门，像个谈判专家似的，问阿海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是她老板？那我找对人了。”阿海拉过椅子，一把坐上去，“我才走开一会，你们这医生就怂恿我老婆，给我家小 P 做安乐死。”他抬头看一眼苗江，发现她一直没说话，于是神色有点得意，似乎是咬定她理亏，才会这样沉默。
汪少风看了一眼阿海身后的阿宝，见她始终低头，只是红着眼睛。心里明白了几分，估计是这个女的没跟丈夫商量，就擅自决定给宠物安乐死。现在丈夫不认账，妻子不知道是出于后悔还是害怕，似乎也把责任推到苗江身上。
但他们到底是客人，他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他看一眼苗江，却见她神情非常平静，只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住阿海身后的中年女人。
汪少风这才留意到那位阿姨。阿海一通怒骂后，阿姨突然开腔：“阿海，别说了。你说这么久，这位苗医生一点反应没有，可见人家还不怕你呢。”
阿海一唱一和：“妈，人家当然没反应了。连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都下得去手，难道还怕我们吗？”
汪少风心里冷笑。这种人，他见过不少。借机勒索赔偿，也不是没有。
他表面功夫滴水不露，却早已让余果把阿宝签下的知情同意书找出来。他不多废话，把知情同意书递到三人面前。
阿海说：“你们唬了阿宝签下这东西，以为这样就不用担责任了吗？”
余果忍不住插话：“你说得对，我们的确不用担责任。这份知情同意书，是在这位女士——”她冲阿宝的方向一指，“神智清醒的情况下签下，具有法律效力。法律嘛，自然是容不得有人趁机耍赖的。”
汪少风看她一眼，她不再说话。
阿姨看着汪少风，知道他不好对付，于是转向苗江：“这位苗医生，也是巧了，我们家也是姓苗的，也算是本家人。我们……”
苗江突然腾地站起来，一声不吭，直接推门往外走。
汪少风说：“余果，你赶紧跟出去。别让她出事。”
余果应声，急急忙忙往外走。小陆在身后喊住她：“哎，余果，院长让你回他电话——”
“我——”她回过头，又想起来自己要追苗江，匆匆忙忙说，“你跟他说我在忙！待会打给他！”
她追出去，但诺亚医院外面已经看不到苗江的身影。她往左边走了几百米，没见到。又走回来，往右边一直走，走到十字路口，还是没看到苗江。她走得急，没带手机出来，赶回医院拿起手机，要打给苗江时，才想起来，苗江离开的时候，手机还放在桌面上呢。
余果回来时气喘吁吁，又探头进去苗江的诊疗室，正好赶上阿宝背对门口，啜泣着说：“……跟苗医生没关系……是我……我知道你们不舍得小 P……但我不忍心它这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