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不大,近百名侍卫从狭窄的后门挤进来,把门都挤破了,一个挨一个矗立在院中,把小院填充得只剩水井旁一圈弹丸之地,枪头几乎怼到三人脸上。宝书、冬青和兰氏背靠背,挤作一团,面对一条铁鞭和近百条尖枪。其中冬青和兰氏赤手空拳,兰氏更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三人支起手臂护住前胸,腿发着抖,心突突地跳。
“放下我儿子,我让你们走。”言禧道。
三个都得死,言禧早已打定了主意。现在放他们走,只是权宜之计,只要有信没事,两个时辰内,他又能把这些人抓回来。
兰氏悄悄对宝书道:“大势已去,好汉不吃眼前亏,放了他吧。留得命在,报仇就还有机会。”
有信道:“她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抓着我,逃不掉的。只要把我放了,我爹会放你走。我跟你保证,我爹说到做到。”
宝书却不为所动,反而再次用钺尖对准了有信的颈脉。
兰氏道:“你今天怎么了,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搁以前,你早溜之大吉了。”
宝书道:“跟以前不一样的,何止我一个。”
一语未了,言禧断喝道:“都让开,让他们走!”
侍卫们往两边靠拢,中间让出一条狭窄的小道,直通后院小门。宝书三人背贴背,一步步往院门撤退。宝书殿后,一手把有信夹在腋下,一手握着短钺抵在有信脖子上,死盯着两旁握枪的侍卫。就在他后退三四步时,忽然听到清脆的蟋蟀声。他抬头看,竟是言禧把翠玉柳叶噙在唇边,正吹着他和凤钗往日接头的暗语。宝书震惊之余,情不自禁地望向凤钗,凤钗却不看他。
此刻,宝书的心,如被刀割,被火烤。锁骨上的伤,也不合时宜地剧痛起来。
他喷出一口血,弯腰急喘。
有信趁机双脚点地,使劲一蹬,把宝书撞个趔趄,跪在地上。他迅速挣脱宝书的挟持,朝言禧跑去。宝书见有信要逃,急忙伸手去抓。就在这时,旁边一杆尖□□来,刺进了他的手臂里。
凤钗心下一急,脚不由自主地踏出半步,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兰氏眼看宝书身心俱损,指望他不上,又知眼下有信是她们唯一的筹码,便去抓有信。她身形甫动,早有一枪从她腰间刺了进去。她嗳哟一声,朝前飞奔,一路又不知挨了几枪,只觉手脚肩肋接连疼痛,忽听鞭声一响,她什么都不顾,扑出去握住了有信的脚。铁鞭则卷住了有信的腰。铁鞭往前拉,兰氏往后拽,互不相让,拔河一般将有信扯到半空中。
言禧急忙跑下来抢有信。
冬青赶上来拦住言禧,免不了也挨了几枪。
宝书整理心情,赶来相助。两旁□□如林,他双手持钺,既要自保,还要左右腾挪,保卫兰氏和冬青,哪能应付得来。很快,一□□中他的腹部,他用双钺夹住枪杆,对方却毫不示弱,往前挺近两寸,血从他肚子里汩汩往外冒。他大吼一声,使出十二分内力,夹断枪柄,腹部插着枪头往后退半步。正松口气,又一杆枪挨着前一枪的枪头刺进了他的肚子。
凤钗再也忍耐不住,冲下台阶,扒开人群,跑到垓心,握住铁鞭,对言禧道:“放他们走!”
言禧道:“我说过,放下我儿子,我既往不咎!”
凤钗无法,只得转身抱住悬在空中的有信,朝兰氏吼道:“走!”
兰氏道:“我信不过言狗!”
凤钗又朝血淋淋的冬青吼:“走啊!”
冬青道:“事已至此,我今天死也要拉言贼陪葬!”
凤钗明知宝书的肚子插着尖枪,她却看也不看,只是松开铁鞭,轻移莲步走到水井旁,扫视一眼言禧、兰氏、冬青,及除宝书以外的所有人,道:“好!此事因我而起,我无德无能,劝不了你们。那我就投井死了,免得你们争执,也让我落个两眼清净,身心解脱。”
她这些话虽非十分真心,却有九分真情,要不是仇人未死,她早解脱了。
说着,跨到井沿上,张臂欲跳。
“别跳!”言禧大惊失色,急忙阻止,转头对侍卫大喝道:“撤!都撤到我身后,让他们走!”待人都撤到他身后,院子顿显空旷,宝书三人可畅通无阻,直出院门,他又朝兰氏道:“放下我儿子,我放你们走,我说到做到。”
兰氏一看时机难得,便将手松了,扶宝书和冬青往外走。
路广用力一扯铁鞭,把有信卷过来,递给言禧。言禧接有信时,偏头朝路广使个眼色。路广当然一看就懂,知道言禧要他抓住时机,乘胜追击,可他却犹豫一下,问道:“大人不是说……”
言禧见有信在旁,凤钗在侧,不便明言,只瞪一眼路广,意思是,叫你去你就去。他自己把有信背在手上,朝凤钗走去,劝她下来。
路广只得纵身而起,挥鞭一抽,朝宝书甩去。
宝书正准备跨过门槛,忽听空中噼啪一声炸响,早猜到是路广,忍着浑身剧痛,举钺来迎。没料到路广这一鞭却只使了七成力,招式也故意慢了三分,宝书拨开铁鞭,抬脚朝门槛跨去。这时,护卫一齐攻了上来,且有持长矛的卫兵一直守在外面,这时堵住了门口。
卫兵可不似路广这般顾及江湖道义,一上来就挺枪直刺三人要害。三人身上带伤,仅站着都吃力,哪里应付得了几十根长矛铁枪乱捅乱刺。
眨眼间冬青又中了一枪。
凤钗看起来一直低着头注视着井水,实际上她小时候掉进湖里呛过水,对深水有天生的恐惧。她低着头,目光却全落在宝书身上,只不过她怕宝书发现,只是斜斜地,不露痕迹地偷眼打量。这时她见言禧出尔反尔,宝书命悬一线,便对言禧道:“放他们走!否则,否则我跳下去!”
言禧此时就在井边,忙把有信放到地上,伸手来拉凤钗,道:“我放他们走了,只是路广多事,立功心切。你快下来,我再好好教训他。”
凤钗急得跳脚,明知眼下宝书三人毫无筹码,已是言禧俎上鱼肉,求言禧决计无益,忽又见宝书小腿上挨一枪,再迟片刻,宝书必定挺不住,便把眼一闭,果真往井里跳了下去!
初冬的水,有些冻人。
凤钗此次投井倒不是寻死,而是为救宝书三人。她知道言禧会救她,投井引开几个侍卫也好。只不过她没想到,言禧救她的方式有点特别。言禧也从井沿上跳了下来,握着她的手臂举着她,以免她沉下水。凤钗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让他扶吧,似乎像是自己妥协了,不让他扶吧,自己又不会游泳,井下像有无形的手把她往水下拽。她只好在井壁上找个小坑扶着,言禧托着她,她也没拒绝。
没多久,路广和侍卫就把井绳扔了下来。
门口,宝书、兰氏、冬青三人两头受敌,进退维谷。
宝书猛见凤钗投井,他是知道凤钗怕水的,未及思考,就想冲破人群去救,兰氏和冬青连忙拦住,说言禧不会让凤钗死。宝书果见言禧跳井救凤钗,想着两人在水中肌肤相亲,又像吃了□□一般,往门外打去。院外持长矛的卫兵不多,只有八个,见宝书跨过门槛,发狂似的打出来,都一拥而上,朝宝书全身猛刺。
兰氏在中间,跟着宝书也跨过了门槛。
冬青殿后,还在槛内。
小部分侍卫被路广带去救言禧,剩下的还有六七十人,都朝他虎视眈眈。他除了学过些舞台上武生的花架子外,又不会武功,赤手空拳哪是敌人对手。眼看熬了许久,仍未冲破重围,便知今日跟凤钗商议屠贼大计算是泡汤了,而后临时起意,徒手杀贼的计划也泡汤,如今连负伤撤退的机会都渺茫,忽然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腾而起,情不能自已地唱道:“万军不敌一夫勇,刃上红尘滔滔滚。谁说戏子无义,今日我袁冬青,杀贼不利,便做一回张翼德,保我两位哥哥退往江夏,改日哥哥带兵卷土重来,叫尔等一个个血债血偿。”
唱罢,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张开双臂,扣住门框,双腿抵住门槛,竟做成一扇肉身之门,阻挡一大片寒光闪闪的尖枪利刃!
宝书和兰氏见状,都忙拽他。
他却像焊在门上,哪里拽得动,头也不回地喊:“你们快走,我挡不了多久!你们记住咯,言贼之仇,此生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