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何欢?就让残躯随风飘散吧。
凤钗放空思绪,却听耳旁有人歇斯底里地喊她:“凤儿!你怎么也下来了!”
凤钗睁眼,看见她奶奶也从御风塔上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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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夫撞言禧力道极大,试图与言禧同归于尽。
然而,言禧早有提防,一见老夫人冲来,他早闪到一边,还不忘推开蒋氏,以免老夫人误伤她。老夫人一击不中,转身又来拉扯言禧。不料蒋氏却赶过去挡在言禧身前,老夫人扒拉蒋氏,伸手到蒋氏背后抓言禧,蒋氏身宽体胖,老夫人哪里扒得动,她却不气馁,绕到蒋氏身后,又抓言禧。蒋氏转身又挡住。
如此四五个来回,蒋氏终于暴怒,双手抓住刘老夫人的衣袖,使劲一甩,将老夫人侧甩了出去。
老夫人年老力衰,蒋氏膘肥体壮,这一甩,老夫人站不住脚,背脊撞上栏杆,头下脚上从围栏上倒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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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书与路广交手,四战四败。
但要说他的功夫远逊于路广,倒不见得。毕竟两人的武功承自一脉。或者更确切地说,宝书的武功是路广教的。
宝书自打记事起,他父亲申冷就教他读书写字。且申冷一向铁面无私,连对自己儿子都不例外,严苛起来,常体罚打骂。宝书因此对念书颇为抵触。正因为此,凤钗曾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怕读书”。六岁时,言禧到申府拜会申冷,身边忽然多了一个独耳的江湖人,宝书十分好奇,就跟他攀谈。
宝书因此得知路广会武功。
为了少读书,宝书求申冷让他拜师学武。申冷当时认为男子文武双修未为不可,就没反对。而路广那时不像现在这般沉闷肃杀,就欣然答应了。宝书就这样隔三差五地学些内功心法和身手招式,只不过他练武只为打发时间,并未沉心苦练。
打鱼晒网四年,并无长进。
直到他十岁,父亲骤亡,他有心复仇,才开始潜心学武。多亏他记性好,心法招式都还记得,把幼年时练过的武术翻出重练,苦修七年,也算小有所成。
师徒对战,各有优劣。
宝书胜在年轻气盛,耐久而敏捷,但不足之处,在于过于保守,攻防兼备,却疏于奇袭。路广年事已近半百,气韵不足,但胜在孤注一掷,只攻不守,为求速胜可随时以身犯险,好似他这条命一文不值。
所以宝书才会一输再输。
而今他心有杂念,对于凤钗失节之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抉择。要他全不在意,他如何做得到?何况玷污小凤的人,是他们俩共同的仇人。要他一刀两断,他更做不到,他从凤钗出生第一天就认识了,一起穿过开裆裤,十岁前他们甚至经常同床而眠,凤钗既是他的未婚妻,更是他的好朋友,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他平时尚且不敌路广,现下一心两用,更加疲于应对。
忽而他招式一慢,路广趁机甩鞭朝他脖子卷来,他急忙蹲身闪避。这时,路广忽然“哎”一声,即刻收了软鞭,朝宝书背后指道:“倪姑娘跳楼了。”
宝书吃一大惊,正想飞身去救,电光石火之间,路广却已在他肩膀上一踩,借力飞出去,直接从顶楼上纵身跳了下去!
楼上百余人个个大呼小叫,离围栏近的都趴在上面往下看,胆小的被眼前景象直接吓呆了。贺氏更是呼天抢地,捶胸顿足,恨不得随凤钗一并跳下塔去。蒋氏自悔失手,吓得缩成一团。言禧惋惜凤钗韶华永逝,却不敢表露,抱着蒋氏往下看,直皱眉头。宝书窜到围栏边看时,只见半空中三个人同时往地面急坠,眼看就要摔成肉饼。
宝书寻思,他就算马上跳下去,想救人也已晚了,不由吓得脸色苍白。
闪念之间,形势陡转。
路广突然使出千斤坠,加速坠落,半空中他一手钳住凤钗的胳膊,一手甩出软鞭,卷住二楼的围栏,一借力,举着凤钗打个秋千,将凤钗轻放地面,他自己却收势不及,撞在石柱上,吐一口血,钻入了黑暗中。与此同时,刘老夫人无处依凭,路广又分不开身救她,直从顶层坠落于一层的石青地板上,当即摔得血肉模糊,横死当场。
百余双眼睛看着地上的血污渐渐化开,人人惊得头脑轰鸣,目瞪口呆。
宝书首先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往楼下跑去。
尔后贺氏也跑了下去。
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往楼下跑。
蒋氏靠在言禧怀里没有挪步,言禧也就只得留下来陪她。
凤钗此时此刻,已不知自己是人是鬼。眼前奶奶的遗骸漂在血泊中,她却感觉不到一点心痛。明知奶奶是为她而来,为她而死,她却感觉不到一点自责。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老夫人以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她的心未起一点波澜。她当下唯一能感知到的,是一片荒凉,万千繁花化成焦土那样的荒凉。
恍惚如梦。
她好像看到紫鸢一拐一瘸哭过来扶她。继而宝书赶过来,用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再接着贺氏下来,一把将她抱住,从头摸到脚,看她有没有受伤,确定她没事后,跪在老夫人尸首旁,手足无措地哭着。最后县民们围着她和奶奶,扼腕叹息,低声劝慰。
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凤钗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去留意。
不知过了多久,府兵开始驱赶外来人员。
人群中打抱不平的,要求言府给个说法。这时蒋氏下楼听见,一改刚才被吓懵的神态,看也没看刘老夫人一眼,只对打抱不平的人说,言大人自会发布告示,给大家一个说法,老虔婆倚老卖老,偷袭公差,死了算是便宜她。说完就和言禧一起走了。起头的见死者本家都没一人出声,他也就熄火了。
人群很快散了。
宝书不放心凤钗,可被府兵催促多次,只能含恨辞别。此后路广调遣府兵,收拾残局,将刘老夫人装殓入殡,擦血洗地,自不必说。凤钗浑浑噩噩,被抬回青梅坞,贺氏和紫鸢只好跟上。
御风塔重归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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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钗成了活死人。
言禧为了让凤钗从连番重击中恢复神智,不但请了名医,还特意让贺氏搬到青梅坞,并让言有信休假,也回青梅坞居住。希望贺氏劝慰,有信打闹,双管齐下,能让凤钗清醒。
可凤钗依旧不言不语,日渐消瘦。
连刘老夫人风光大葬,凤钗都只是附列其中,不哭不闹,形同木偶,贺氏让她跪她就跪,让她拜她就拜。言府内和市井中那些人在葬礼上见凤钗这般模样,都以为她突然呆傻全因哀痛奶奶之死,反而赞她懂事孝顺。
以前言有信爱跟凤钗玩,不爱读书。
搬来青梅坞后,他头几天还很兴奋,想方设法地逗凤钗开心,要么把山楂片递到凤钗嘴巴边,可凤钗不吃,要么悄无声息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吓凤钗一跳,可凤钗毫无所觉,要么把凤钗的鞋子藏起来,可凤钗赤足走路亦不在乎,有信玩兴渐弭,反而闹着要去上学。
言禧却不应允。
后来贺氏劝言禧,不可因女儿之事,耽误小少爷的功课,言禧才准许有信每天去上半天学。
贺氏倒不是真心为言有信着想,她有她的计划。
这一日,有信上学去后,她照例喂凤钗喝粥。打量四下无人,让紫鸢守住卧室房门,才对凤钗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做娘的没本事,没保护好你,你要怪就怪你娘,别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你这样行尸走肉,娘看在眼里,恨不得一头撞死。”
说着,“呜”一声哭了出来,就开始抽自己耳光。
凤钗坐在被子里,不为所动。
贺氏边哭边说:“以前我以为失节事大,应不至于要了你的命。现在看来,是娘错了,娘小看了你。娘没想到你把贞洁看得比命还重。娘知道,你替你爹报仇未果,反而牵连祖母落难,自保不成,反而弄得白璧生罅。你想着从塔上纵身一跳,死了倒好,可现在却活了下来。而今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娘都理解,我和你一样,在你跳下塔楼的那一刻,娘也不想活了。”
凤钗机械地咀嚼素粥,几粒米从嘴角漏出来,她也没察觉。
贺氏用勺子兜住,又道:“但是今天,娘想好了。与其让你痛苦煎熬,不如破釜沉舟,替你爹,替你奶奶报仇,也替你自己雪耻。这一次,娘和你一起,向言贼宣战。”